我拿著市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回家，我媽林敏正在廚房給我弟陳銳燉雞湯。

她接過通知書掃了一眼，隨手放在了沾滿油污的灶臺上，「考上了？」

我點點頭，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開心的痕跡。

她卻冷笑一聲：「要不是我當(dāng)年拿著衣架，一下下給你打出來的，你能有今天？」

她用湯勺攪了攪鍋，盛出一碗，小心地吹了吹：

「我那都是為你好，不像你弟弟，天生就聰明，不用我操心?！?/p>

她端著湯走向弟弟的房間，背對著我，聲音從走廊傳來。

「你就是太要強(qiáng)了，總想著證明自己，搞得好像我們都欠你的。你弟弟就不這樣，他總想著讓我開開心心的?！?/p>

1、

那碗雞湯的熱氣，在我眼前氤氳開，又慢慢散去。

我看著灶臺上那張被油污浸染的錄取通知書，上面的紅章刺得我眼睛疼。

林敏從陳銳的房間出來，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干凈。

她看見我站著沒動，眉頭皺了起來。

「杵在這兒當(dāng)門神？學(xué)費(fèi)三千五，下周就要交，你準(zhǔn)備好了？」

我從書包里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信封，遞給她。

里面是我從初中就開始攢的壓歲錢和獎學(xué)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三千五。

她接過去，捏了捏厚度，臉上沒什么表情。

「知道了。」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直到周五，我弟陳銳興高采烈地抱著一個巨大的箱子回來。

是最新款的游戲機(jī)，廣告上說要三千多。

他獻(xiàn)寶似的拿到林敏面前，「媽，看，我同學(xué)都羨慕死我了?！?/p>

林敏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你開心就好，學(xué)習(xí)壓力大，是該好好放松放松?！?/p>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晚上，我問她：「媽，我的學(xué)費(fèi)呢？」

她正在給陳銳削蘋果，頭也不抬。

「什么學(xué)費(fèi)？」

「我給你的三千五?！?/p>

「哦，給你弟買游戲機(jī)了。」

一股火從腳底板燒到天靈蓋。

「那我的學(xué)費(fèi)怎么辦？」

她終于抬起頭，把削好的蘋果塞進(jìn)陳銳嘴里，不耐煩地看著我。

「你不是能耐嗎？考得上重點高中，還愁這點學(xué)費(fèi)？自己去打工掙啊。」

她頓了頓，又補(bǔ)上一句。

「你弟弟不一樣，他心思單純，不能為錢的事情分心，影響了學(xué)習(xí)怎么辦？」

陳銳靠在沙發(fā)上，一邊打游戲，一邊沖我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2、

我最終還是去打了工。

在離家五公里外的快餐店，每天聞著油煙味，站到腿抽筋。

開學(xué)前一天，我終于湊夠了三千五。

那天，在外地工作的外婆正好回來看我們。

她拉著我的手，從手腕上褪下一個金鐲子，戴在我手上。

「我們家小曦出息了，這是外婆給你的獎勵?！?/p>

鐲子是老式的，有些分量，在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林敏在一旁看著，眼神有些復(fù)雜，但沒說什么。

我收了起來。

可第二天早上，我放在枕頭下的鐲子不見了。

我把整個房間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

林敏沖進(jìn)來，指著我鼻子罵。

「敗家玩意兒！那么貴重的東西，你都能弄丟！你是不是存心的？」

我百口莫辯，只能一遍遍說我沒有。

她不信，非說是我自己不小心，讓我對外婆就說收好了。

我心里憋著一股氣，趁她不注意，去了陳銳的房間。

他的房間一向是我的禁地。

在一個上鎖的抽屜里，我找到了一張典當(dāng)行的票據(jù)。

物品：千足金手鐲。

金額：五千元。

日期，就是昨天。

我拿著那張票據(jù)沖出去，手都在抖。

「媽，你看這是什么！」

林敏看到當(dāng)票，臉色一白，隨即一把搶了過去，撕得粉碎。

「你又發(fā)什么瘋！跑去翻你弟弟的東西！你還有沒有點當(dāng)姐姐的樣子？」

陳銳從房間里出來，穿著一雙嶄新的限量款球鞋，腳尖不安地在地上點了點。

「姐，對不起，我就是......看同學(xué)們都有，我......」

林敏立刻把他護(hù)在身后，瞪著我。

「他還是個孩子！他懂什么！不就是同學(xué)之間攀比心重了點嗎？你當(dāng)姐姐的，就不能讓著他點？」

「小曦，這事先別告訴你外婆。一個鐲子而已，等以后媽有錢了，給你買個更好看的。」

她拉著我的手，「去跟你弟弟道個歉，你看你把他嚇的?！?/p>

我看著她，又看看她身后一臉無辜的陳銳。

呵呵，這就是我媽？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p>

3、

那件事后，我和家里的關(guān)系降到冰點。

我住校，一個月只回一次家，拿些換洗衣物。

每次回去，林敏和陳銳都像沒事人一樣。

林敏會給我燉一鍋沒什么味道的排骨湯，說：「女孩子在外面要注意身體，多補(bǔ)補(bǔ)。」

陳銳會把他不要的游戲卡帶丟給我，說：「姐，這個送你了?！?/p>

他們好像都忘了那個被當(dāng)?shù)舻慕痂C子，忘了我是怎么哭著求他們把鐲子贖回來，卻只換來一句「你真不懂事」。

高二那年，林敏出了車禍。

不嚴(yán)重，只是追尾，對方全責(zé)。

我接到電話，連夜從學(xué)校趕到醫(yī)院。

她躺在病床上，腿上打著石膏，看見我，第一句話是：「你怎么才來？」

我壓下心里的酸澀，給她端茶倒水，削水果。

肇事車主是個挺老實的年輕人，一個勁兒地道歉，說愿意私了。

賠償金五千塊。

林敏看著我：「小曦，媽現(xiàn)在身上沒錢，醫(yī)藥費(fèi)你先墊上，等賠償款到了就還你。」

我看著她那可憐的眼神，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是我準(zhǔn)備用來交大學(xué)學(xué)費(fèi)的錢，是我在快餐店炸了兩年薯條換來的。

我取了錢，交了費(fèi)。

第二天，肇事車主把五千塊現(xiàn)金送了過來，林敏當(dāng)著我的面收下了。

她說：「小曦，這錢媽先幫你存著，放你那兒容易丟?！?/p>

我沒多想，點了點頭。

直到周末，我刷朋友圈，看到陳銳的同學(xué)發(fā)了張照片。

一群年輕的男孩女孩在KTV的包廂里，桌上擺滿了洋酒和果盤。

陳銳站在最中間，手里拿著麥克風(fēng)，笑得一臉燦爛。

配文是：「感謝我銳哥豪氣請客！全場消費(fèi)由陳公子買單！」

照片的角落里，一張消費(fèi)單的金額，清清楚楚。

五千元。

我的手腳瞬間冰涼。

4、

我拿著手機(jī)去質(zhì)問林敏。

她正靠在床上，指揮陳銳給她按摩捶腿。

看到我手機(jī)上的照片，她臉色都沒變一下。

「你又想說什么？你弟弟學(xué)習(xí)壓力那么大，出去放松一下怎么了？他請同學(xué)吃飯，說明他重感情，人緣好。你這個當(dāng)姐姐的，怎么就見不得他一點好？」

我氣得發(fā)笑：「他花的，是我給你墊付的醫(yī)藥費(fèi)！」

「什么你的我的？」她拔高了聲音，「我生的你，養(yǎng)的你，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我給我兒子花，天經(jīng)地義！」

陳銳在一旁搭腔：「姐，你別這么小氣嘛。媽也說了，錢就是拿來花的，人活著，開心最重要?！?/p>

他們母子倆一唱一和。

我再也沒跟她提過那筆錢。

高三下學(xué)期，我搬出了宿舍，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個小隔間。

我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環(huán)境來備考。

家里，是陳銳的戰(zhàn)場。

他的音樂聲能震得天花板掉灰。

林敏說：「小銳是在用音樂激發(fā)靈感，你別打擾他?！?/p>

高考前一個月，我發(fā)了一次高燒。

燒到39度，渾身滾燙，骨頭縫里都疼。

我打電話回家，想讓林敏送我去醫(yī)院。

電話是陳銳接的。

「我媽在給我熬湯呢，沒空。姐，你不是一向很能干嗎？自己打個車去唄。」

電話被掛斷了。

我撐著墻，一步步挪下樓，自己去了社區(qū)診所。

醫(yī)生給我打了退燒針，我一個人躺在冰冷的觀察室里，看著藥水一滴一滴落下來。

窗外是漆黑的夜，我的心也是。

高考那天，林敏難得地早起，給我煮了兩個雞蛋。

她說：「吃了吉利，考個好成績，給你弟做個榜樣?！?/p>

陳銳還在睡懶覺。

我默默吃完，一個人去了考場。

我沒告訴他們，我的第一志愿，是離家兩千公里外的一所大學(xué)。

我只想逃離。

5、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我考了685分。

穩(wěn)上我的第一志愿。

我把查到的分?jǐn)?shù)截圖發(fā)給林敏，想從她那里得到一句夸獎，哪怕是很敷衍的夸獎也好。

她回得很快。

一個字：「哦?！?/p>

緊接著，她發(fā)來一張陳銳的成績單截圖。

420分。

一個不好不壞的?？品?jǐn)?shù)。

下面是她的一大段語音，語氣里滿是驕傲和欣慰。

「我們家小銳就是聰明，根本沒怎么學(xué)，隨便考考就上了本科線！不像某些人，死讀書，讀死書，才高了那么點分，真是笨死了。」

我關(guān)掉手機(jī)，不想再看。

錄取通知書寄到的那天，我特意請假回家。

我想親手拿到它。

可我到家時，林敏正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給鄰居張阿姨炫耀。

「看見沒，我女兒考上的，全國重點呢！」

張阿姨羨慕地說：「你真有福氣，女兒這么爭氣?！?/p>

林敏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她撇撇嘴。

「爭氣有什么用？死讀書讀出來的，以后也是個書呆子。還是我兒子好，腦子活，會來事，以后肯定比她有出息?！?/p>

她把我的通知書隨手丟在茶幾上，拉著張阿姨去看陳銳剛買的新電腦。

「你看，這都是他自己攢錢買的，多孝順，知道給我長臉?！?/p>

我看著她口中「自己攢錢」買來的電腦，那型號，那價格，正好是我前幾天剛獲得的一筆市級獎學(xué)金的數(shù)目。

那筆錢，我存的銀行卡，就在林敏那里。

她說，她幫我保管。

那個下午，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那張嶄新的錄取通知書，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我不想去上大學(xué)了。

我不想再用我的努力，去給她和陳銳的虛榮買單。

6、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夜沒睡。

我的人生，似乎從出生開始，就只為了給陳銳做墊腳石。

我的優(yōu)秀，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的平庸，是天生聰明。

我的忍讓，是斤斤計較。

他的索取，是孝順懂事。

凌晨四點，我聽到客廳有動靜。

我悄悄打開一條門縫。

林敏在打電話，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

「姐，我該怎么辦？銳銳他又......他又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這次要的錢更多，整整十萬！我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給他了，還是不夠??！」

電話那頭，是我大姨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林敏，你不能再這么慣著他了！他已經(jīng)成年了！你這樣是害他！」

「我能怎么辦！」林敏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我欠他的！要不是我當(dāng)年......要不是我......他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欠他的，我這輩子都還不清！」

「什么欠不欠的！當(dāng)年的事是個意外！醫(yī)生也說了沒有后遺癥！是你自己過不了心里的坎！」

「不！就是我的錯！」林敏泣不成聲，「我寧愿現(xiàn)在受罪的是林曦！她那么健康，那么聰明，她什么都有！可我們銳銳......他......」

她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我愣住了。

當(dāng)年？什么意外？

為什么寧愿受罪的是我？

陳銳到底怎么了？

就在這時，陳銳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我。

他用口型，無聲地對我說了一句話。

「想知道嗎？」

他指了指樓下，然后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想和我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