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洝來的時候，楊昱正坐在院里喂鳥。

天還沒黑透，西邊天邊殘霞一線，枝頭上的黃鶯兒剛學(xué)會啼，聽得出來羽音還嫩。楊昱懶得教，就一把小米倒進(jìn)碗里，撂下句“吃吧”，轉(zhuǎn)頭看見門口那人。

“喲，稀客?！彼掏痰卣酒饋?，拍拍褲子上的鳥毛，“靖安司這兩天出奇太平啊？居然能把你放出來?！?/p>

陳洝提著個酒壺，笑著拱手：“休沐一日，本來是準(zhǔn)備回家歇著的，但之前不是說要找你喝點么，我這人最是講誠信，總不好爽你的約，這不就來了?！?/p>

“喲，你還挺好意思說。也不知道是誰隱瞞自己身份不講自己是侍郎家的公子的?！睏铌抛约疑頌椴粚W(xué)無術(shù)的紈绔，對于其他本該也是紈绔，結(jié)果卻偷偷內(nèi)卷跑出來當(dāng)差的人很是不滿。

要廢物就大家一起當(dāng)廢物，想不當(dāng)廢物也得我自己先脫離廢物的標(biāo)簽了你們再努力。

正常來說楊昱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但在家享受了幾天原主的日子之后這種想法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來了。

富貴日子真的會腐化一個人的內(nèi)心的，想他楊昱曾經(jīng)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fēng)里的那什么什么接班人，現(xiàn)在倒好，快要被腐朽墮落的地主階級給同化掉了。

“你不也沒問么？”陳洝回以笑容。

楊昱打量他一眼，把鳥籠掛好，轉(zhuǎn)身道，“行吧，難得有人請我喝酒，院里不比酒樓，勝在清凈，走?！?/p>

二人轉(zhuǎn)進(jìn)廊下，丫鬟送了小菜過來，楊昱撩了撩袖子，看了眼那壺：“這回是啥？別是桂花釀吧，我之前喝多過一次，搞得肚子疼。”

“不是?！标悰∽滦Φ?，“東市一酒肆新出的春梅青釀，醇得很，入口甜，有后勁，你小心點?！?/p>

“你倒是會找樂子?！睏铌沤舆^杯子，輕輕磕了下他的，“不良人的工作好做不？”

“你真打算來當(dāng)不良人？”陳洝這兩日也聽到了點風(fēng)聲，說是楊國忠正在幫他這個不成器的堂弟四處打點，想塞進(jìn)靖安司當(dāng)個主簿。

不過這主簿跟不良人倒是兩回事。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還能有假的不成？”楊昱翻了個白眼，“我哥倒也上心，兩天沒來找我叨叨，全在外頭打點去了?！?/p>

“你也是真沒心眼，當(dāng)個不良人而已哪里需要多少打點?！标悰∷菩Ψ切Φ乜戳怂谎?。

“什么意思？”楊昱有些不明白。“老哥他在外面到處走動目的不就是讓我去當(dāng)不良人嗎？”

“差遠(yuǎn)了，他給你找的缺是靖安司的主簿?！标悰】粗鴹铌艙u了搖頭。

“不都是在靖安司當(dāng)差嘛，能差多遠(yuǎn)？”楊昱挑眉，“這官兒是大是小？能不能管人？能不能跟你們一塊出去打人巡坊？”

“你想多了?！标悰《似鹁票朴频睾攘艘豢冢爸鞑臼蔷赴菜狙步M下的文書差事，坐在衙門里，管文案、寫卷宗、記出勤、理賬本，有事要寫報告，沒事就抄文書，一屁股坐一整天。你想出去巡邏打人？做夢去吧。”

“............那我還不如繼續(xù)在家歇著呢?！睏铌胚艘豢冢芽曜油郎弦粩R，“我說我堂哥這人怎么這么不靠譜，口口聲聲說給我安排個能動手的缺，結(jié)果還真給我安排了個動筆的?！?/p>

“楊參軍這也是想保你?！标悰≌Z氣倒是淡，“你一個貴妃娘娘的親弟弟，真要穿著黑衣戴刀上街喊打喊殺，丟不丟人是小事，萬一惹出事來，外人還不說你姐姐縱容親屬亂政？”

“那不就是白安排了？”楊昱郁悶，“我進(jìn)靖安司又不圖什么，我就是想趁現(xiàn)在練練，磨磨性子，也免得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p>

“文書工作也很磨性子的，你這一門心思想往外跑的一看就是心浮氣躁，我倒覺得他的安排挺好的?！标悰⌒αR了一句?！澳愕嫦刖?，也不是不能練。”

陳洝停住話頭想了想，又側(cè)頭看向楊昱，“只要你肯耐得住性子，真把這主簿干好，日后調(diào)去巡組也不是沒可能。靖安司不是鐵板一塊，愿意出力的，總能找個縫鉆進(jìn)去?！?/p>

“你就別拐彎抹角了?！睏铌判彼谎?，“直接跟你說，我根本不識字......倒不如跟你混?！?/p>

他現(xiàn)在倒不是真不識字，只是實在不想當(dāng)什么主簿，拿這當(dāng)借口。

“跟我混？”陳洝指了指自己，看楊昱的眼神就像在看個呆子?！澳阒牢沂亲鍪裁吹牟?？”

“你不是東市那頭的小組頭嘛，我跟你一塊兒出巡，不用編制，就說我是打雜的也行，跟著你轉(zhuǎn)一圈，我不求升官發(fā)財，真就圖個歷練?！?/p>

“跟我轉(zhuǎn)一圈？”陳洝聽得啼笑皆非，“你是真不嫌棄我這活兒苦啊?！?/p>

“我是看你還算順眼。”楊昱一邊往嘴里塞一顆蜜棗，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咱們年歲差不對嘛，比較有共同語言，多半還比我能打，跑得比我快，腦子也比我靈光，我不貼著你混，貼誰？”

“少來?！标悰∶蛄艘豢诰疲驯虞p輕放下，“你以為我這組頭是個清閑的差事？說句不好聽的，東市巡組就是靖安司里最雜最累的一攤，每日三班倒，時不時還要半夜爬起來去賊窩抓人，穿風(fēng)雨、巡坊市，有時候連頓熱飯都顧不上?！?/p>

“那不正合我意嘛。”楊昱兩眼一亮，“你也知道我的名聲的，皮厚抗揍，主打一個耐造，再說這不是正好磨性子？我還真不怕吃苦?！?/p>

“話雖如此............”陳洝想了想，忽然神情微斂，“楊兄，我現(xiàn)在說句掏心窩子的，不知道你聽不聽得進(jìn)去?！?/p>

“哪的話，你直說就是?！睏铌艛[手，“就咱倆現(xiàn)在這交情，純酒友，掏不掏心窩的都一樣，反正我也聽不進(jìn)去?！?/p>

陳洝忍不住笑了，笑過之后卻認(rèn)真了些：“你想來靖安司，我不攔你。但你得知道，我陳洝不是誰都能帶的?！?/p>

“怎么，你還有門檻？”楊昱挑眉。

“不是門檻?！标悰u了搖頭，語氣不重，“是因為我這人不歸靖安司內(nèi)部任何一組調(diào)配。我直屬靖安司司丞李泌?！?/p>

“李泌？”楊昱嘴角一動，似是想起什么，“聽說是個年輕得不像話的人物吧？”

“是?！标悰↑c點頭，“他之前在翰林院當(dāng)待詔，前些日子剛奉了圣人的命來主持靖安司的整編事宜，年紀(jì)輕，來頭卻不小。別看只是從五品的司丞，但在整個大理寺可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理寺少卿都得讓他三分。”

“嘖。”楊昱嘖了一聲，“難怪你爹肯讓你去當(dāng)不良人，跟著這么個上司，前途無量啊。”

“前途歸前途，我這位置卻不高，有官身，也就正七品，雖說比你那正八品主簿的位置還高些，但連個正式的官名都沒有。”

陳洝平靜道，“官階低、事兒多、責(zé)任重。天天要跟著最底層那幫官身都沒有的老粗跑外勤......我現(xiàn)在管的是李大人手下的一支私巡線，雖然掛名東市組頭，實則是在暗地里幫他查些麻煩事。你真要跟我混，就得跳出常規(guī)編制，走我這一路子?！?/p>

“那不挺好？”楊昱一聽眼睛都亮了，“你這是搞情報線的吧？專查陰私暗事那種？”

“差不對。”陳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但你也該清楚，我這位置雖說能出坊入巷，風(fēng)風(fēng)火火，但這可是最得罪人的差事，你要是真跑來跟我干，你堂哥可會同意............？”

“他敢說我，我就說他藏著掖著坑我。”楊昱一拍桌子，“我沒那個心思天天坐在衙門里寫卷宗，他非要往那上面摁我。實在不行......我翹班出來跟你跑走可以吧?！?/p>

陳洝“噗”地一聲笑出來：“你倒是想得開?！?/p>

“什么想不想得開的，不就跟以前翹課一樣嗎，那學(xué)堂我一日也沒去過，先生照樣拿我沒辦法。”楊昱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眼神卻盯著酒壺，“話說你今兒帶的這壺，真的比桂花釀好喝？”

“你嘗嘗不就知道了?！标悰√釅亟o他斟滿，末了又添了一句，“我是真勸你想清楚。李大人雖然文名在外，可靖安司里盯著他的人也不少?！?/p>

他頓了一下，四下張望了一圈，又壓低聲音朝楊昱說道：

“他現(xiàn)在屬于是圣人的心腹，在靖安司里搞得那套，是要清理門戶的章法，動了不少老家伙的奶酪。我這‘組頭’，說白了就是在風(fēng)口浪尖上站著的棋子。你要是跟我混，不但風(fēng)吹雨打跑不了，還得防人一口鍋扣下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