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鄭家小廚房里忙活開了。

小福福一個人消滅了一碗金黃的雞蛋羹、一大碗濃稠的小米粥，還啃了半塊白面饅頭。

鄭衛(wèi)國看著女兒遠超同齡孩子的食量，面含擔憂。

這年頭雖然改革開放了，生活好了些，糧食沒那么緊張了，但尋常人家孩子能吃個八九分飽就不錯了，哪有這樣能吃的？要不是剛確認過福福的小肚子只是微微鼓起，以及她再三保證沒事，他是真不敢讓她再吃了。

“飽了嗎？”他遞過搪瓷缸子，里面是溫開水。

福福小口喝著水，滿足地拍拍肚子：“八分飽吧，娘親說在外要矜持?！?/p>

矜持？

鄭衛(wèi)國嘴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這食量若算矜持，那放開了吃豈不是要把廠里發(fā)的糧票都吃光了？

“現(xiàn)在可以告訴爸爸，你是怎么來的了嗎？”

福福踢著小短腿：“娘親出門采藥了，讓我自己想辦法來找爸爸。我走了好久好久，搭了拖拉機，還鉆過拉煤的火車嘞！”

她委屈地嘟了嘟嘴。

“問了好多好多路，才找到爸爸家?！?/p>

走了好久？搭車？鉆火車？

鄭衛(wèi)國聽得心頭一緊，這么小的孩子，路上得多危險？那個白芊芊，真是胡鬧！

“廠長?！?/p>

勤務員小張在門外輕聲說。

“熱水燒好了，您看是現(xiàn)在給小妹洗洗嗎？”

“嗯?！?/p>

鄭衛(wèi)國起身，“我自己來?！?/p>

浴室里，其實也就是個用布簾隔開的小角落，放著一個大紅色塑料盆。福福坐在盆里，好奇地玩著新買的香皂泡。

鄭衛(wèi)國挽起袖子，笨拙地給女兒擦洗。

常年握扳手，搞技術的手，此刻卻有些無措，動作放得極輕，生怕弄疼了這嬌嫩的小人兒。

“爸爸！”福福突然轉身，濕漉漉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指，“你會不會嫌我吃得多，不要我呀？”

鄭衛(wèi)國心頭猛地一揪。

三歲的孩子，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是這一路受了多少委屈？

“不會?！彼Z氣堅定，反手握住女兒的小手，“從今往后，這就是你的家。爹有工資，有獎金，養(yǎng)得起你。”

福福眼睛一下子亮了，撲上來用帶著肥皂香的小臉蹭了蹭他的下巴：“最喜歡爸爸了！”

鄭衛(wèi)國身體微微一僵。

這依賴的、柔軟的觸感，像一道暖流，沖垮了他因過往而冰封的心防。

夜里。

他坐在書桌前，再次展開那封只有寥寥數(shù)語的信，紙張粗糙，字跡清秀卻有力，確實是她的風格。

信紙背面，似乎還有一行極淡的鉛筆小字，之前沒留意：【福福異于常人，每月十五需飲清水一杯定心神。若見家中金屬器物無故發(fā)光，速尋正氣之物鎮(zhèn)之?！?/p>

鄭衛(wèi)國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但女兒異于常人的食量，還有白天攔車時那莫名的順利......

或許，他該稍微留意一下這些“胡話”了。

另一邊，里屋的小床上。

吃飽喝足的小貔貅蜷縮在帶著陽光味道的被子里，睡得香甜。

夢里，她找到了爸爸，還聞到了好濃好濃的讓人舒服的正氣。忽然，一股子晦澀的臭味夾雜著貪婪的味道襲來。

睡夢中的福福不安地蹙眉，頑強地爬起身，迷迷瞪瞪搖搖晃晃地下了床，朝著爸爸睡的外間小床摸去。

要保護爸爸！

帶著這樣的信念，小團子成功摸到鄭衛(wèi)國床邊，挨著床腿，縮在地上又睡著了。

次日，天剛蒙蒙亮。

外面廣播還沒響，鄭衛(wèi)國已經(jīng)醒了。

他做了一個混亂的夢。

夢里有個素色衣裳的女子站在風雪彌漫的山坡上，懷里抱著個襁褓，遠遠望著他。

他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

“廠長，該去廠里了?！遍T外傳來勤務員小張壓低的聲音。

鄭衛(wèi)國按了按眉心，想起昨天家里多的小人兒。

他輕手輕腳地起身，想去里屋看看孩子睡得踏不踏實。

剛轉身，就見一個小團子蜷縮在他的床腳邊地板上，睡得正沉，小嘴微微張著。

鄭衛(wèi)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趕緊彎腰將女兒抱回里屋床上，仔細蓋好被子。雖說天暖和了，但地上涼，孩子身子弱，可不能病了。

福福感受到動靜，迷瞪地睜開眼，小手立刻抓住他的衣角：“爸爸別出去......有壞人......”

“爸爸要去廠里上班，不是亂跑?！编嵭l(wèi)國無奈地放柔聲音，給她掖好被角，“你再睡會兒，小孩子要多睡覺才能長高?！?/p>

福福搖搖頭，睡眼惺忪卻固執(zhí)地說：“我昨晚聞到壞人味道了！臭臭的！要來偷爸爸東西！”

鄭衛(wèi)國只當是小孩子做了噩夢，安撫地拍拍她。

轉身出門時，卻聽見女兒的小聲嘟囔飄過來。

“真的！”

“就在......就在院子墻外邊，靠近廢料堆那邊......”

他腳步頓了頓，沒太往心里去，推著自行車出了門。

自行車剛駛出家屬院西門，拐過堆放廢料的墻角，鄭衛(wèi)國突然捏緊了車閘，停了下來。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巷子口，那里似乎有人影飛快地一閃而過。

“廠長？”跟在后面的勤務員小張緊張地問。

“沒事?！编嵭l(wèi)國沉聲道，腳下一蹬，車子繼續(xù)前行，卻吩咐了一句，“回頭留意一下，最近西墻廢料堆那邊，有沒有生面孔晃蕩?！?/p>

心里卻暗自訝異。

難道福福真的察覺到了什么？

紅星機械廠，車間辦公室。

廠里的晨會剛結束，鄭衛(wèi)國敏銳地感覺到，幾個車間主任看他的眼神有些閃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老鄭留一下，其他人先去忙?！睍浿芙ㄜ娕牧伺氖帧?/p>

待人都走了，周建軍遞過一支過濾嘴香煙，似笑非笑地看著鄭衛(wèi)國：“老鄭，聽說你昨天得了個閨女？天上掉下來的？”

消息傳得倒快。

“嗯?！编嵭l(wèi)國接過煙，沒點，簡短應道，“孩子娘......有點事，送過來了?！?/p>

“聽說那娃娃逢人就說自己是啥......貔貅？能招財？”周建軍眼里閃著探究的光，“真有這事？”

鄭衛(wèi)國心里一凜，垂下眼皮。

知道得這么清楚？連孩子隨口說的話都傳出來了？

看來家里或者廠里，有人嘴巴不嚴實。

“孩子小，想象力豐富，說的話哪能當真?！编嵭l(wèi)國語氣平淡。

周建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彈了彈煙灰：“我倒是想見見這孩子，怪有意思的。過兩天廠里搞勞模表彰大會，帶她來玩玩吧，熱鬧熱鬧，現(xiàn)在不都講究豐富職工文化生活嘛?！?/p>

“看情況吧，孩子怕生?！编嵭l(wèi)國沒直接答應。

回車間路上。

鄭衛(wèi)國眉頭緊鎖。

周建軍的態(tài)度有點微妙，似乎對福福格外關注，這讓他心里拉起了警報。

剛到家門口，勤務員小張就慌慌張張地迎上來。

“廠長！出怪事了！小妹房間里的鐵皮暖壺、搪瓷缸子，剛才......剛才好像自己會發(fā)光似的！亮了一下！”

鄭衛(wèi)國心頭猛地一跳，想起白芊芊信背面那句：若見家中金屬器物無故發(fā)光......

“福福呢？”他急問。

“在屋里玩呢，我本來想去居委會報告一下這怪事......”

“別聲張！”鄭衛(wèi)國打斷他，快步往屋里走，“這事誰也別告訴！”

推開房門，只見福福正踮著腳，努力夠著書架上層的一個木盒子。

聽見動靜，她轉過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爸爸！”

鄭衛(wèi)國上前輕松取下盒子，遞給福福：“你要這個？”

福福點點頭，小手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用紅布包著的獎章，上面有紅色的五星。

她將獎章捧在手心，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足地嘆了口氣。

“這個味道最好聞了！”

鄭衛(wèi)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獎章在女兒手中，似乎比平時更加熠熠生輝。

“這是？？”

“正氣呀！”福福理所當然地說，“爸爸身上也有，但沒有這個濃！”

這就是白芊芊說的“正氣”？

鄭衛(wèi)國心中思忖。

福福突然歪了歪頭，湊近爸爸聞了聞，小鼻子聳動，有點疑惑。

“爸爸今天靠近的人也有這個味道，但是......夾雜著臭臭的，沒爸爸的身上的味道好聞！”

鄭衛(wèi)國轉念一想。他今天近距離接觸過的人，除了小張，就是書記周建軍！

難道福福說的是......

“你能......聞到別人身上的味道？好壞都能聞出來？”

“對呀！”福福驕傲地點點頭，“娘親說這是貔貅的天賦，我們能找到天下最好的寶貝！也能聞出哪些人心眼壞！”

“不過有些壞蛋也會裝好人，就像昨天西墻廢料堆那邊那個，想偷爸爸廠里的銅疙瘩！”

鄭衛(wèi)國鄭重地將女兒抱起，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福福，你告訴爸爸，你......真的不是普通孩子？”

福福也認真地點點頭，想了想，伸出小手，輕輕按在了他的眼皮上。

“爸爸，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