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員皆輸（四）

8

六個月整的時候，我去找了林逸，他一臉胡茬，不復(fù)風(fēng)華。

我對他溫和一笑，毫不在意他嫌惡的眼神。

很快，被人嫌惡的就要變成他了。

“張晨有那種病，你知道嗎？”我慢條斯理地說。

林逸一下僵住：“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弟弟，我怎么會不知道？”我笑笑。

林逸的汗，就在我面前，一滴一滴流下來。

“什么，什么時候得的？”他結(jié)巴了。

“他以前好像有個女朋友，那女的是那種病死的?！?/p>

我挑眉，關(guān)心地加了一句：“現(xiàn)在六個月了，潛伏期過了，你要不要去查查?！?/p>

林逸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說話，他已經(jīng)無法做出任何反應(yīng)了。

我笑瞇瞇地?fù)]手告別，轉(zhuǎn)身，走人。

那個早死的女孩，真是一個好姑娘，對我而言，天選之女。

天知道我為了找到這么一個人，花了多少時間來等待。

最后一座大山，終于也土崩瓦解。

我心情極好，又回頭提醒他：“你去看小雪的時候，提醒她也要檢查哦！”

愚公移山，靠的就是精誠所至，我做到了。

回到家，我跟我媽吃飯，不經(jīng)意間問她：“現(xiàn)在你還覺得小雪、張晨和林逸優(yōu)秀嗎？”

我媽心情極好，搖搖頭：“平凡是福，太扎眼了有禍端。”

她給我夾了口菜，含笑道：“你爸在外頭找小姑娘生孩子，讓那賤人知道了，孩子被打流產(chǎn)了。

“那小姑娘跟你爸訛錢，你爸不給，人家告他呢。單位都把他開除了！”

我應(yīng)景地鼓鼓掌：“活該。”

吃完飯，我在房間安安靜靜地坐到凌晨，等我媽睡熟了，起身洗澡化妝。

我該做的事都做了，是時候去看看慕白了。

我買了幾瓶最愛喝的威士忌去看他。

他家的電子門鎖密碼我知道，偷看過，我輕而易舉就進(jìn)去了。

慕白摟著一個女孩子，睡得正香。

我在黑暗中，就著月光仔仔細(xì)細(xì)地描摹他的五官和輪廓，牢牢刻在心里。

余下的日子里，我要靠記憶活著了。

我把威士忌一點一點，灑在他們身上。

酒香飄滿一室。

慕白迷茫地睜眼，突然看到我，眼睛驟然睜大，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對他露出此生自認(rèn)最美的笑容，不知在黑暗中，他能不能看到。

但愿他能，這樣下輩子，他還是會記得我。

哪怕是帶著恨意，記得就好。

打火機(jī)“咔噠”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響亮，慕白身邊的姑娘也迷迷糊糊醒來。

看到我，她張了張嘴，陡然發(fā)出尖叫，劃破了夜空。

慕白也終于反應(yīng)過來，大叫著跳起來。

可晚了。

我?guī)Я撕脦讉€打火機(jī)，點亮一個扔上去，再點亮一個扔上去，邊扔邊退。

點點微光，像是我幼年無數(shù)次考不好被趕出家反省時，在天上陪我的星星，十分親切。

“本來我可以是最后的贏家，可是因為你，全員皆輸?！?/p>

我在火光里看著慕白掙扎、嚎叫、打滾，輕聲說著。

眼里好像有生理鹽水流出來，很快又被火光蒸騰掉。

我扔下最后一個打火機(jī)，走出慕白的家。

9

我被抓了，毫無疑問，死刑。

可我懷孕，緩期執(zhí)行。

我媽一夜白發(fā)，來看我。

她隔著玻璃質(zhì)問我，眼中是森森的恨意：“日子才剛好過一點，你就讓我這么煎熬著。

“我上輩子是欠了你們爺倆嗎？！要是那賤人現(xiàn)在清醒了，她怎么看我笑話？”

我低頭，斷了最后一絲念想，母愛這個東西，老天就沒想給我。

我們母女沒有緣分。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自己的手。

那是慕白在我身上唯一喜歡的，也是送他上黃泉的禍?zhǔn)住?/p>

我抬起手，問我媽：“這雙手挺好看的吧？”

我媽愣了一下，咬牙切齒：“你身上，沒一樣?xùn)|西好看，你就是個討債鬼！”

我心里有根弦，早已不堪重負(fù)，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斷了。

我盯著我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你知道小雪為什么好看嗎？是因為她媽媽好看。

“你知道林逸為什么聰明嗎？是因為他媽媽是高才生。

“你知道張晨為什么得寵嗎？是因為你老公喜歡他媽！”

我看著我媽眼里那一絲不知所措，惡意的快感涌遍全身：

“我丑，是因為你丑。我笨，是因為你笨。我留不住我爸，是因為你不招男人喜歡?！?/p>

“你胡說！”我媽站了起來。

我笑著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抬眼皮看她。

子彈從我嘴里，透過話筒，在她心里炸開，這快感，此生獨此一次。

“你恨的真的是我嗎？你恨的是你自己吧？又丑又笨平平無奇留不住男人的自己吧？

“你羨慕的是別人家的孩子嗎？你是想讓我上進(jìn)嗎？你是想改變你的一無是處吧？”

我敲敲玻璃，嘴不受控制地咧到最大。

我想我此刻一定像戴了個小丑面具。

“你，一無是處，所以我，一無是處。你恨的，應(yīng)該是你自己?！?/p>

我一字一句，慢慢把子彈打到她心臟正中間。

我媽“嗵”地甩掉話筒，連連后退，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最后嗚咽了一聲，捂著臉跑了。

我靜靜看著她的背影。

不久以后，我將在地底的地獄燃燒。

我親愛的媽媽，您就留在地上的地獄里煎熬吧。

我恨您。我也愛您。

除了愛您，我不知道還能愛誰了。

慕白都死了。

哦，對，我還有孩子。

我珍而重之地?fù)崦亲诱玖似饋怼?/p>

我媽這么恨我，不會管這個孩子的，慕白的家人也不會。

管教說了，現(xiàn)在福利院管理正規(guī)，孩子有正常的成長環(huán)境。

這個孩子，會帶著我全部的愛出生。

我希望是個女兒，可以正常長大的女兒。

沒有媽媽，沒有爸爸，也就沒有失望。

我的靈魂，會在地底受烈火焚燒，永世不再超生，為她贖罪，為她祈禱。

兩個月后，我的孩子出生了。

此生唯一一次如我所愿的事，就是我生的真是個女兒。

不管之前老天爺怎么拿我尋開心，此刻，我感激老天爺。

孩子張著嘴發(fā)出細(xì)嫩的哭聲，牽動我全部心緒。

她吃了我的奶，就被抱走了。

我在牽腸掛肚的思念中，等待死亡的到來。

快要執(zhí)行死刑的時候，我媽又來看我了。

我一見到她，心涼到谷底。

我媽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我女兒為什么在你這里？！”我瘋狂地拍打著玻璃質(zhì)問她。

“除了我誰還要她？”我媽冷冷地看著我，情勢逆轉(zhuǎn)，這一次，她占上風(fēng)。

她低頭端詳著我女兒：“比你小時候好看?！?/p>

“把我女兒送進(jìn)福利院，我求你了！”我不寒而栗。

她的眼神，我太熟悉。

我媽抬頭看我，皺起眉：“你是不是瘋了！這是我外孫女！”

她下定決心：“這次我一定要把她教好了，讓她出類拔萃?！?/p>

我從心里生出恐懼來。

我小小的女兒，沒有任何抵抗力，就那么躺在她懷里，靜靜地看著她。

“求你了，媽！”我之前對她的打擊，此刻被她十倍還了回來。

我媽緩緩搖頭。

我身子滑坐在地上，絕望如黑色的巖漿，呼嘯著把我淹沒。

我媽又說了什么，我沒聽清。

我只記得最后一句話：“你爸又找了個小姑娘，懷上了。估計又是個毒蟲。

“我得把我外孫女教好了，不能比他生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