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余秋晚的蓋頭還沒掀，下人急匆匆跑進(jìn)來。

“少夫人，少爺在窯子喝醉酒打了人，被衙門的人扣下了！老夫人說，少爺既成了家，這事歸您管......”

余秋晚深吸一口氣，緩緩扯下了鮮紅的蓋頭，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她有些疲憊的開口：“備車?！?/p>

衙門偏堂，燈火通明。

她一眼看到癱在條凳上，渾身酒氣的謝允之。

正要走過去，發(fā)現(xiàn)在他旁邊還站著一個(gè)有些眼熟的人。

將領(lǐng)打扮，身姿挺拔，如冷硬的青松。

竟是蕭煜！

余秋晚呼吸驟然一停，下意識朝他邁了一步，問他幾時(shí)回來的話，幾乎要吞口而出。

蕭煜察覺她的視線，側(cè)過身來，瞧向她。

那眼神，陌生的仿佛從不認(rèn)識她。

余秋晚僵在原地。

謝允之醉眼朦朧的，也瞧了過來。

他呵呵樂起來：“嗝......這個(gè)妞兒長得標(biāo)志，跟我那死乞白賴倒貼上來的夫人一模一樣......過來，讓少爺我摸摸......”

余秋晚指尖冰涼，站著沒動。

蕭煜的聲音在這時(shí)響起，聲音不大，卻清晰壓過嘈雜。

“余小姐，別來無恙?！?/p>

他掃了眼謝允之，嘴角似乎彎了一下，眸中盡是譏諷。

“余小姐擇婿的眼光，果然......獨(dú)特?！?/p>

每一個(gè)字都像針，扎在余秋晚的心口上。

她攥緊顫抖的手指，輕吸一口氣，垂下眼，不再去看他。

問衙役交了罰錢，去扶謝允之。

謝允之爛醉如泥，死沉，還胡亂揮動著手臂往她身上壓，根本弄不動。

一只帶著傷疤的粗糙大手突然伸過來，一把將謝允之拽起，拖牲口一樣，塞進(jìn)了門外候著的青蓬馬車?yán)铩?/p>

余秋晚緊隨其后，她依舊不敢抬頭看蕭煜，只匆匆低聲道了句“多謝蕭將軍”，慌亂上了馬車。

蕭煜竟也彎身跟了進(jìn)來。

沒人敢攔這位京城新貴。

車門簾子嘩啦落下，車內(nèi)空間瞬間變得逼仄。

謝允之爛泥似的癱靠在她身上。

蕭煜大馬金刀坐在她對面，黑眸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低著頭，身體緊繃。

空氣凝固的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后悔嗎？”

他忽然問，聲音很低。

余秋晚身體劇烈一顫。

她死死攥緊手，指甲深陷進(jìn)皮肉。

那些被刻意封存的時(shí)光，隨著馬車外飄落的梨花一起闖進(jìn)腦海里。

書院外也有一棵梨花樹，風(fēng)一過，雪片似的往下落。

那年春，她代染恙的父親去取夫子臨摹的古畫，才轉(zhuǎn)身，撞進(jìn)一個(gè)帶著清冽皂角氣的懷里。

他眸色黑亮，問她是哪家小姐，叫什么名字。

她紅了耳朵，卻還是答了他的話，而后抱著畫卷匆匆離去。

那時(shí)起，他便常常恰好出現(xiàn)在她附近。

今兒從懷里掏出一包捂得溫?zé)岬奶浅蠢踝?，硬塞給她。

明兒遞給她一包桂花糕，剛出爐的，還燙手。

再后來，吃的變成一些零碎稀罕的小玩意兒。

從會動的木頭小鳥，再到可以貼身帶的如意項(xiàng)墜。

梨花落了又開。他牽著她的手，鄭重許諾，等來年父親凱旋，便向她提親。

她看著裙角沾上的梨花瓣，輕嗯一聲，把親手繡的荷包塞進(jìn)他的手心里。

不等梨花落盡，家中為她定了謝家的親事。

她自是不肯。

父親唉聲嘆氣，說家中鋪?zhàn)蛹毙柚x家周轉(zhuǎn)，蕭煜家貧，幫不了余家分毫，他也沒辦法。

繼母哭訴家族興衰系于她一身，即使不為家族，為了她的爹爹，她也不能拒絕。

余秋晚怔怔望著父親消瘦的身影，忽然想起八歲那年，她染了重病，大夫都說沒救了。

是父親求遍百醫(yī)，尋到偏方，割腕取血，混在藥里喂她喝下，這才從閻王手里搶回她一條命。

余秋晚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聽著父親日夜?jié)u重的咳嗽聲，一遍又一遍整理著蕭煜送給她的那些小玩意兒，最終還是點(diǎn)頭，應(yīng)下了謝家的婚事。

她把所有信物裝進(jìn)一個(gè)盒子里，派人還給了蕭煜。

蕭煜翻墻進(jìn)了余家，在她窗外求了一夜。

她的淚流到干，未曾回應(yīng)他一句話。

后來的事情，像戲文一樣荒唐。

訂婚宴上，謝允之對她那嬌俏動人的繼妹一見鐘情，當(dāng)場悔婚。

滿堂嘩然中，她竟松了口氣，甚至有一絲可恥的歡喜。

既然謝家瞧不上她，這樁交易般的婚約作廢，那她是不是可以和蕭煜在一起了？

她不顧一切奔出去，想去找他。

卻從他的好友口中得知，蕭煜自請參軍赴邊關(guān)，走了已有兩日。

她失魂落魄的站在人潮洶涌的街口，望著灰蒙蒙的天，心里像空了一大塊。

她在書院外的那棵梨樹下等啊等，熬過多少春夏，推了家中一次又一次的安排，卻等來了一則噩耗。

蕭家獨(dú)子英勇，犧牲在了邊關(guān)。

她癡癡傻傻的往家走，耳畔鑼鼓喧天，是謝家在大張旗鼓給繼妹送聘禮。

她心想，待家中喜事過了，她便去陪他。

繼妹卻在出嫁前夜，留下一封信，跟著一個(gè)窮秀才跑了。

謝家的花轎和一應(yīng)禮儀都已備齊，絕丟不起這個(gè)人。

繼母沖進(jìn)她的房間，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頭磕得砰砰響，額角瞬間見了紅。

“秋晚！秋晚！求求你！只有你能救這個(gè)家了！”

“微瀾不懂事，你不能看著爹娘去死??！謝家我們得罪不起！你嫁過去，好不好？求求你！娘給你磕頭了！”

父親站在門外，老淚縱橫，是沉默，也是一種哀求。

她看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最終，伸出手，扶起了繼母，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好，我嫁?！?/p>

那頂原本為繼妹準(zhǔn)備的，用金線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落在了她的頭上。

似有千斤重。

馬車顛簸，寂靜的夜里，骨碌碌的吵得人心難平。

她心想，如今這般情景，應(yīng)是老天對她當(dāng)年絕情負(fù)他的懲罰。

他活著......便好。

她輕吐一口氣，將那些冰冷的記憶碎片壓回心底，淡淡開口。

“蕭將軍說笑了。人生路長，都是自己選的，何來后悔不后悔。”

聲音平靜的，像在說別人的事。

馬車內(nèi)的氣息驟然冷了下去，冰窖一般。

他下頜繃緊，握緊了腰側(c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