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那句看似隨口，實則如刀鋒般銳利的問題，在明亮的煤油燈下回響。

空氣仿佛在瞬間凝固。

蕭青鸞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撞擊著胸膛。

對面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慵懶的眸子，此刻清亮得可怕，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偽裝和秘密。

這是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回答。

她知道，任何一絲猶豫和破綻，都可能讓她萬劫不復(fù)。

然而，她畢竟是蕭青鸞。

是那個在刀光劍影的朝堂上，與一群老謀深算的權(quán)臣周旋數(shù)年，才堪堪坐穩(wěn)帝位的女人。

電光石火間，她長長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當(dāng)她再次抬起眼簾時，原本眼中的震撼與迷茫，已被一抹恰到好處的哀傷與苦澀所取代。

那份凄美，足以讓任何鐵石心腸的男人心生憐憫。

她凄然一笑，笑聲里帶著三分自嘲，七分薄涼。

“先生明察秋毫......青鸞不敢隱瞞?！?/p>

她的聲音不再清冷，而是染上了一絲煙雨江南的柔軟與脆弱：“家父......曾是江南最大的鹽商，生意遍布兩淮之地?！?/p>

李澈眉梢一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像一個極有耐心的獵手，在等待獵物露出破綻。

蕭青鸞垂下眼眸，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顫抖：“自幼耳濡目染，青鸞看的不是女紅賬本，而是各地鹽引的價格、朝廷的稅率和那些官員們貪婪的嘴臉。父親常與我嘆息，說天下財富，一半在鹽，而鹽商之痛，一半在官，一半，就在那些與官府勾結(jié)、隱匿家奴佃戶以逃避鹽稅的地方豪族。”

這番話，巧妙地將她之前那個石破天驚的問題，歸因為家族世代的切膚之痛，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為了讓這個故事更加真實，她的眼眶中適時地泛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聲音也哽咽起來。

“家父為人正直，不愿與那些人同流合污，便想了許多法子與他們周旋?？伤K究只是個商人，又如何斗得過官商一體的龐然大物？最終，因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被朝中權(quán)貴尋了個由頭構(gòu)陷，一夜之間，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p>

她抬起頭，淚珠恰好滑落，劃過蒼白的面頰。

“青鸞......便是那場災(zāi)禍中，唯一的幸存者。”

七分真情，三分假意。

落難的原因，學(xué)識的來源，乃至身上那份自幼養(yǎng)成的、不同于尋常女子的貴氣，都在這個悲情的故事里，得到了完美的解釋。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煤油燈的燈芯偶爾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噼啪”聲。

李澈靜靜地聽著，臉上那探究的神色，隨著她故事的講述，緩緩?fù)嗜ァ?/p>

他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只是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p>

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之前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消失無蹤：“鹽，利國利民，也最易滋生腐敗。你父親是個有骨氣的人，可惜了?！?/p>

危機，暫時解除了。

蕭青鸞心中那根繃緊的弦微微一松，但她沒有絲毫懈怠。

她知道，現(xiàn)在是乘勝追擊，徹底扭轉(zhuǎn)局面的最佳時機。

她立刻順勢將話題引回，望著李澈，目光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脆弱，以及對智者最真誠的敬佩與渴望。

“家父窮盡一生，也只是在想方設(shè)法地‘堵’住那些漏洞，卻屢屢碰壁。而先生卻能另辟蹊徑，以‘疏’代堵，高下立判。”

“青鸞今日聽先生一席話，才知天地之大，學(xué)問之深。先生的條例、稅法，已是神來之筆，但青鸞斗膽，還想請教......”

她深深一揖，姿態(tài)謙卑到了極點，將自己放在了一個純粹求學(xué)者的位置上。

“這些精妙的制度背后，可有更高明的......總綱心法？”

這一問，既是真心求教，也是一次漂亮的反擊。

她巧妙地將皮球踢了回去，讓李澈從一個審問者，重新回到了那個無所不知的“老師”的位置上。

果然，李澈被她這句“總綱心法”勾起了興致。

他笑了笑，身體舒服地靠回椅背，那副慵懶隨意的神態(tài)又回來了。

“你這丫頭，還挺會問。”他端起茶杯，像是對一個聰明的學(xué)生不吝賜教，“行，看在你這么好學(xué)的份上，就再教你點干貨。”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明亮的燈光下輕輕搖了搖。

“記住，我剛才說的所有東西，戶籍也好，稅法也罷，利益綁定也好，雙贏也罷，都只是工具，是‘術(shù)’?！?/p>

“它們服務(wù)的終極目標，只有一個?！?/p>

李澈的眼神陡然變得深邃起來，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兩個字。

“民心。”

“民心？”

蕭青鸞喃喃自語。

這個詞，她聽過無數(shù)遍，從太傅的口中，從史官的筆下。

可從未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感到如此沉重，又如此陌生。

“對，民心?！崩畛旱慕忉?，簡單粗暴得不像話，“別信書上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所謂民心，說白了，就是你得讓你治下的每一個人，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遵守你的規(guī)矩，比不遵守要活得更好、更有尊嚴、更有盼頭?！?/p>

“當(dāng)他們認定你的存在，是他們美好生活的保障時，他們就會成為你這套規(guī)矩最堅實的擁護者。到那個時候，你根本不用派民兵天天去巡邏，去鎮(zhèn)壓，他們自己就會幫你揪出那些想要破壞規(guī)矩的人?！?/p>

他覺得光說理論有點干，便隨口舉了個例子。

“就前陣子，有個新來的流民，餓怕了，半夜偷了公共倉庫的兩袋糧食。你猜，最后是誰把他扭送到我這兒來的？”

蕭青鸞下意識地回答：“是......是張龍隊長？”

“錯！”李澈樂了，“不是我的民兵，而是他的鄰居，一個普普通通、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婦?！?/p>

“我當(dāng)時也好奇，就問她為什么。你知道她怎么說嗎？”

李澈學(xué)著那農(nóng)婦的語氣，說得惟妙惟肖：“‘李先生說過，這糧倉里的糧食，是咱們桃源縣所有人的救命糧！誰敢動它，就是斷了我們大家的活路！我兒子還指望吃飽飯去學(xué)堂念書呢！’”

他攤了攤手，看著已經(jīng)徹底怔住的蕭青鸞，笑道：“你看，這就是民心。”

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又如晨鐘暮鼓，狠狠地敲擊在蕭青鸞的靈魂深處。

她徹底呆在了原地。

她所學(xué)的帝王之術(shù)，教她如何平衡朝堂，如何駕馭臣子，如何恩威并施，如何讓百姓敬畏皇權(quán)。

卻從未有任何一位老師告訴過她，治理的最高境界，竟是讓統(tǒng)治者與最底層的民眾，成為一個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體”！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了。

自己輸了。

從踏入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輸?shù)靡粩⊥康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