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把削了一半的木棍丟在墻角，起身從火塘上抄起陶罐——藥汁溫得正好，苦得沖鼻，還帶著點(diǎn)土腥味。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皺著眉小口抿。藥汁滑過喉嚨時，澀得舌根發(fā)麻，可比起斷骨的疼，這點(diǎn)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等她把藥汁喝光，伸手接了空罐，隨手放在火塘邊?！笆??！本蛢蓚€字，干脆得很。

沈清沅遲疑著抬了右手。他解開布條時動作很輕，指節(jié)上有層厚繭，是常年握弓磨出來的，可碰在斷指傷口上，卻一點(diǎn)沒扯到皮肉。之前土郎中包扎得潦草，布條都沾了血痂，他用指尖蘸了點(diǎn)溫水，一點(diǎn)點(diǎn)化開血痂，才把布條拆下來。

“看著糙，倒比府里的醫(yī)婆還細(xì)?！鄙蚯邈湫睦镟止尽Ｋ⒅鴤诳戳藭?，眉頭微蹙，從木箱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青綠色的藥膏，指尖揉開了往斷口上敷——涼絲絲的，瞬間壓下了點(diǎn)灼痛感。重新包扎時，他用的布條軟得很，還特意在斷指下面墊了層薄棉，小木片也削得圓潤，沒磨手。

“腿也得弄?！彼逼鹕?，目光落在她腫得老高的右腿上。

挪動的時候，沈清沅咬著牙，額角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衣襟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濕痕。他蹲下來摸了摸夾板，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不是摔的?！?/p>

沈清沅心猛地一揪，攥著草墊的手指瞬間掐進(jìn)了掌心。

“骨頭斷得碎，是鈍器反復(fù)砸的?！彼麤]看她，手上已經(jīng)開始拆舊夾板——原來的夾板是粗木頭做的，邊緣磨得她腿上起了紅疹子。他從木箱里翻出幾塊杉木板，摸起來光滑得很，還有些撕好的樹皮纖維，看著比麻繩軟和。“忍著點(diǎn)。”

話音剛落，手上猛地一用力。沈清沅只覺腿骨像是被重新掰斷，眼前瞬間發(fā)黑，下唇咬得發(fā)烏，血腥味混著藥味往嘴里鉆。她想喊，喉嚨里卻只冒得出嗬嗬的氣音，只能死死摳著草墊，指縫里都帶出了草屑。

他跟沒看見她的慘狀似的，手上動作沒停，飛快地用杉木板固定好腿，樹皮纖維繞著腿纏了一圈又一圈，松緊剛好——既不勒得慌，又能穩(wěn)住斷骨。那股冷靜勁，近乎殘酷，卻又讓人莫名放心。

“你招惹了什么人？”他終于抬眼看她，眼神沉得像山澗的水。

沈清沅張了張嘴，喉嚨里只發(fā)出嘶啞的碎響。急得眼淚都冒出來了，卻一個字也吐不清——滿肚子的冤屈，連說都沒法說。

他盯著她的喉嚨看了眼，沒再追問。轉(zhuǎn)身走到墻根，拎起個皮囊，拔開塞子的瞬間，濃烈的酒味撲過來，嗆得她咳嗽。他倒了些酒在布上，遞到她面前：“消毒，防潰爛。會疼?！?/p>

酒液一沾到斷指的皮肉，像有團(tuán)火在骨縫里燒。沈清沅身子猛地一抽，左手死死攥著草墊，指節(jié)都泛了白。他面無表情地擦著傷口，連濺到他手上的血都沒在意，只專注地把每個小傷口都擦到。

全程沒再說話，只有火塘里的柴火噼啪響，火星子偶爾跳出來，落在地上滅了。屋外的風(fēng)刮得緊，木門時不時吱呀響兩聲。

處理完所有傷，他把布條瓷瓶收拾好，又站回火塘邊，背對著她看火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平得像山里的石頭：“我今晚本在蹲北狄探子?！?/p>

沈清沅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連呼吸都忘了，只盯著他的背影。

“那伙人鬼祟得很，在山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找什么。我以為他們要接頭，就跟了上去?！彼D了頓，“結(jié)果他們找的是那間柴房——哪是接貨？分明是來滅口的。”

滅口？沈清沅攥緊了左手，指節(jié)泛白。是蘇氏！她怕人販子走漏風(fēng)聲，連北狄的人都動用了，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寒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渾身都涼了。

“他們?nèi)硕啵[大了引官府來麻煩?！彼^續(xù)說，“我趁他們沒察覺，先解決了放風(fēng)的，沖進(jìn)去就看見你了。”

原來不是特意救她，是碰巧?？刹还茉趺凑f，他還是把她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了。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深不見底：“你現(xiàn)在麻煩得很。北狄的人要你命，把你弄成這樣的，更不會讓你活著回去?！?/p>

沈清沅用力點(diǎn)頭——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早沒退路了。

“尋常仇家，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彼噶酥杆耐群褪?，語氣里多了點(diǎn)別的東西，“你這傷，是要你活著受罪?！?/p>

這話像錘子砸在心上，沈清沅眼底的悲憤一下子涌了上來。她抬起左手，指尖在地上的薄灰里蹭——抖得厲害，寫了三遍才勉強(qiáng)畫出個“蘇”字，末了還蹭花了一點(diǎn)，只能又補(bǔ)了兩筆。

他走近兩步，低頭看了會兒，沒說話?；鹛恋墓庠谒樕匣危髅鳒鐪绲?。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安西節(jié)度使府的長媳？”

沈清沅用力點(diǎn)頭，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灰地上，暈開一小片濕印。總算有人知道她冤了！

他“哦”了一聲，沒什么驚訝的樣子，只淡淡說：“難怪。”

這兩個字說得輕，卻像藏了不少事。他沒再問，轉(zhuǎn)身從墻上扯下一束干草——葉片帶齒，開著干紫花。“認(rèn)識這個不？”

沈清沅愣了愣，點(diǎn)頭。小時候爬樹摔破膝蓋，老嬤嬤就采這個搗爛了敷，涼絲絲的，很快就不疼了——是紫花地丁，能消腫。

他又換了束葉片狹長的：“這個呢？”

白芨，止血生肌的。她再點(diǎn)頭。府里有本醫(yī)書圖譜，她小時候翻著玩，母親見她喜歡，還請了懂藥理的婆子教過，常見的草藥都認(rèn)得些。

他把草藥掛回去，看她的眼神軟了點(diǎn)，不再全是審視：“懂點(diǎn)藥理？”

沈清沅遲疑著，先點(diǎn)頭，又搖頭——只是認(rèn)得，談不上懂，頂多算皮毛。

他沒追問，語氣平常得像說吃飯睡覺：“認(rèn)得就好。明天起，幫我分揀草藥。”頓了頓，又補(bǔ)了句，“抵藥費(fèi)和飯錢。我這兒不養(yǎng)閑人。”

沈清沅怔住了。原以為他會趕她走，或是讓她做些粗活，沒想到是這樣——不是可憐，是讓她憑自己做事?lián)Q活路。心里忽然一暖，那點(diǎn)搖搖欲墜的尊嚴(yán)，總算撿回了點(diǎn)。她看著他，緩緩點(diǎn)頭，比任何時候都鄭重。

他移開目光，走到屋角那張鋪著獸皮的床前，拍了拍獸皮上的灰：“你睡這兒。夜里冷，火塘沒柴了自己加?！闭f完拿起墻角的弓，又抓了件厚外衫，往門口走。

“你......去哪？”沈清沅下意識地用氣音問，聲音嘶啞得厲害。一想到要獨(dú)自待在這深山木屋里，聽著外頭的狼嚎，她就忍不住發(fā)慌。

他拉開門閂的手停了停，沒回頭。冷風(fēng)裹著夜氣灌進(jìn)來，吹得火塘的火苗晃了晃：“那隊北狄人少了幾個，不會善罷甘休。我出去守著?！鳖D了頓，又補(bǔ)了句，“屋里安全，狼不敢靠近火源。”

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外頭傳來插銷落下的輕響。

木屋里只剩她一個人，還有火塘里跳動的火苗。暖是暖，卻靜得嚇人。斷骨還在疼，右手的傷處也隱隱作癢，提醒著她這不是夢。她慢慢挪到床邊，獸皮上還帶著他的氣息——有草藥的苦，還有山林的土味，不沖，卻讓人安心。

屋外的風(fēng)刮得木門吱呀響，狼嚎聲時不時傳來，近得像在耳邊?？伤齻?cè)耳聽了聽，卻能辨出木門外頭的呼吸聲——很輕，卻穩(wěn)得很，像門口的老松樹，一動不動。

他就在外面守著。

沈清沅攥著獸皮的手松了點(diǎn)，眼淚還在掉，卻不是之前的絕望了。她蜷縮在獸皮里，左手無意識地摸著掌心——好像還能感受到那碗粥的溫度，還能看見地上那個歪扭的“蘇”字。

火塘里的柴火還在噼啪響，火星子偶爾跳起來，映得屋里亮了亮。她閉上眼睛，雖然還是疼，卻比任何時候都睡得安穩(wěn)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