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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楂很酸。

可那天，她像失去味覺，一股腦往嘴里塞，整籃子全吃光了。

年幼的我不知道山楂會活血滑胎，只以為她會開心。

當(dāng)晚，她見紅了。

爹拎著我跪下，藤條一下一下猛抽。

「老子怎么生了你這個蠢貨！她肚子里有貨，你他媽給她吃什么山楂？你這條賤命怎么抵你弟弟！讓你摘！讓你摘！」

帶著泥土的布鞋重重碾上我的手背。

好痛。

比山楂樹上洋辣子蟄了后更痛。

我哭的稀里嘩啦求饒。

躺在床上虛弱的她似乎有些不忍，張開嘴想說什么：

「是我自己…」

我撲通磕在地上，打斷她的話：

「錯了爹！我想著山楂好吃才給她帶的！」

我沖她搖搖頭。

不能說。

她現(xiàn)在那么虛弱，捱不住毒打的。

這一頓打，讓我疼了整整一個月。

也被餓了一個月。

爹每天吹胡子瞪眼：

「餓死這個小畜生得了！」

奶奶趕忙勸他：

「養(yǎng)都養(yǎng)了那么些年了，再過幾年還能換錢哩?！?/p>

不知為什么，在這種時刻，后娘開始向我投來略帶同情的目光。

明明她更可憐。

她本該在大學(xué)校園的圖書館里看書的，那才是她的命。

山里的野果被我尋了個遍，還是餓。

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天晚上，她偷偷把自己的窩頭給了我。

我一邊哭，一邊狼吞虎咽。

「謝謝娘?！?/p>

她平靜的眼神瞬間又變得冰冷。

「我不是你娘！」

「那我應(yīng)該叫你什么？」

爹叫她那小娘們，外人叫她老田媳婦，我不知道她的姓名。

她失神片刻，低下頭說：

「我有名字，我叫陳康錦，福樂康寧，前程似錦?！?/p>

是有寓意的名字。

不像我，聽說在出生前爹擬了好幾個名字，耀祖、繼業(yè)、家興。

一看是個女娃，就按著日子叫十五了。

她抬頭看著月亮，喃喃道：

「我想我媽媽了?！?/p>

康錦不再搭理我，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最后捂著臉抖動起來。

自那以后的一年，康錦學(xué)乖了。

她像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幫奶奶穿針線，幫爹洗衣服。

我爹得意洋洋：

「小娘們還是懂事的，知道聽話才有好日子過?！?/p>

換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后，她趁我爹不在時跑過一次。

順著村里唯一一條能過車的路拼命跑，被村民綁著送了回來。

這是一條根本走不通的路，只能換來鞭子與重新銬上的枷鎖。

鏈條與地面的撞擊聲清脆卻沉重，她一邊撥動著，一邊坐在院里同我聊天。

問我山的那邊是哪里，問我有沒有去過鎮(zhèn)上。

我知道，她想回家了。

可翠蘭她娘沒被毒傻時，也跑到鎮(zhèn)上過的。

鎮(zhèn)上與我們村或多或少沾親帶故，聽她外地口音，有人不想惹麻煩，有人眼轱轆一轉(zhuǎn)就打電話給了村長。

我如實回答：

「我沒出過大山，但田大壯去過鎮(zhèn)上，他在鎮(zhèn)小學(xué)讀書?！?/p>

「你不上學(xué)嗎？」

我搖搖頭。

大山里的女娃，哪里有資格讀書呢？

她沉默片刻，接過我手里從田大壯那兒求來的課本。

「看得懂嗎？我?guī)銓W(xué)一下拼音吧?！?/p>

就著微弱的月光，我學(xué)會了拼音。

又將拼音教給了同樣沒有上學(xué)機會的翠蘭。

和她逐字讀臟兮兮的課本，有些舍不得，每天只看兩頁。

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過插畫里小女孩背著書包開開心心上學(xué)的笑臉，不由得心生向往。

那成了我們農(nóng)活之余最開心的事情。

可過了半個月，翠蘭心事重重，連書也讀不進了。

「我娘懷弟弟了，爹說我沒用了，要把我送去馬頭村當(dāng)童養(yǎng)媳換頭牛?！?/p>

她說著說著，眼睛紅了。

「這就是我的命?！?/p>

那也是我的命，我想。

課本最后還是沒能看完，翠蘭被敲鑼打鼓地送走了。

聽說那家食言，只送來一頭豬。

翠蘭他爹一邊罵她賠錢貨，一邊抽阿巴阿巴著追翠蘭的她娘耳刮子。

那也是個曾經(jīng)和康錦一樣的，白凈漂亮，還會唱歌的姑娘。

如今神色癡傻，一臉枯黃。

當(dāng)晚，她就用一根麻繩上吊了。

爹啐了一口痰，罵罵咧咧：

「這種娘們真是不識趣！白花那么多錢了！」

奶奶附和道：

「嗐，他們家把她賣給上個月剛死的田富他兒配冥婚了，加上丫頭換的那頭豬，又能買個新媳婦?！?/p>

我告訴康錦時，她死死攥著拳，眼神里竟是對死亡的渴望。

自顧自說：

「這或許也是我的，最好的結(jié)局?！?/p>

我害怕。

康錦很好，這段時間，她不僅教我讀書寫字，還告訴我吃飯前應(yīng)該洗手的生活常識。

甚至?xí)谔锎髩蚜R我是沒娘的表子時嚴(yán)厲呵斥他，在奶奶打掉我夾肉的筷子時為我夾菜。

我像個在賣慘的壞人，不斷博取她的憐憫。

她厭惡著我，卻又在同情著我。

我不想讓她變成翠蘭她娘那樣的傻子，更不想讓她死。

我要讓她離開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