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那年，丈夫陸振國帶回了一個女人。

林曉月，他青梅竹馬的戀人，

也是我前夫陳鋒犧牲的罪魁禍?zhǔn)住?/p>

她患上了嚴(yán)重的應(yīng)激性心理障礙，會歇斯底里，會傷害自己，

唯獨在陸振國身邊才能安靜片刻。

于是，這個女人便被我現(xiàn)任丈夫，

被那個頂著我亡夫軍功成為戰(zhàn)斗英雄的男人，堂而皇之地接進(jìn)了家門。

我守著亡夫的牌位，照顧著陸振國的父母，撫養(yǎng)我們共同的兒子，

現(xiàn)在，還要伺候這個間接害死我丈夫的女人。

直到她打翻了陳鋒的骨灰盒后，我離婚了。

1

那天是陳鋒的祭日，我剛把他的骨灰盒從柜中請出，細(xì)細(xì)擦拭。

林曉月忽然沖過來，在我精心準(zhǔn)備的祭菜里瘋狂地撒鹽。

我擋在她身前，她卻像瘋了一樣，

尖叫著推我，直到將整袋鹽都倒進(jìn)那碗陳鋒生前最愛的紅燒肉里。

“他不能吃！陳鋒不能再吃了！”她哭喊著。

我伸手去撈，可那些鹽粒迅速融化，毀了我燉了一早上的心血。

門開了。陸振國從軍區(qū)療養(yǎng)院回來，

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保溫盒，里面是特供給林曉月的藥膳。

她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卻像個小女孩一樣，

看見陸振國就撲了過去，委屈地哭訴。

陸振國放下藥膳，又像變戲法一樣，

從身后拿出一支溫室里培育的白玉蘭。

那是林曉月最喜歡的花。

她立刻破涕為笑，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一遍遍撫摸那朵嬌嫩的花。

陸振國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進(jìn)廚房，看到一片狼藉，他皺起了眉。

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紅燒肉。

“咸了?！彼Z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指責(zé)。

我腦中那根緊繃了四十五年的弦，應(yīng)聲而斷。

等我回過神時，那碗紅燒肉連同整個桌上的祭菜，都被我狠狠掃落在地。

瓷盤碎裂的聲音，尖銳刺耳。

陸振國猛地轉(zhuǎn)身，下意識將身后的林曉月護(hù)得更緊，

她瑟瑟發(fā)抖，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他看著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震驚?！疤K晚，你發(fā)什么瘋？”

沒等我開口，他已經(jīng)做出了判斷，拉起林曉月的手。

“算了，她今天情緒不好。曉月，我?guī)愠鋈コ?，別理她?！?/p>

我看著滿地的狼藉，林曉月扔下的花瓣，

她換下的臟衣服，還有那些浸透了鹽分的祭菜。

我就那么站著，看著他們倆相攜離去，背影和諧得像一幅畫。

湯汁混著鹽水，在地板上蜿蜒流淌，像我這四十五年來，流不盡的眼淚。

我蹲在廚房，蹲到兒子陸驍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回來。

他看著滿地狼藉，眉頭緊鎖。

“靜靜的生日禮物呢？！媽！你今天沒去取我托你給靜靜定制的銀鎖嗎？！”

陸驍跑到廚房門口，看著一地的殘羹冷炙，

先是愣住，隨即后退一步，語氣帶著壓抑的怒火。

“媽，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說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把銀鎖取回來嗎？！”

我抬起頭，他站在逆光里，高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失望和責(zé)備。

“我讓你下午自己請假去拿，你為什么不去？”

他沉默了一瞬，仿佛被我的反問噎住，但怒火很快燒得更旺。

“我下午有緊急演習(xí)！全軍區(qū)都知道！媽，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

你在家閑著，就去取個東西，怎么就這么難？”

可我知道，他的緊急演習(xí)在下午兩點就結(jié)束了。

而那家銀樓，五點才關(guān)門。

我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顧不過來，太累了?！?/p>

沒有人聽我說話。

回答我的，是一聲重重的摔門聲，震得墻上陳鋒的遺像都晃了晃。

我看著窗外血色的夕陽，刺眼得讓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照顧陸振國的父母直到他們離世，

照顧陸驍，照顧陸驍?shù)呐畠红o靜。

現(xiàn)在，還要照顧陸振國那個活在記憶里的白月光，

那個四十五年前在戰(zhàn)場上因為驚慌失措，暴露了我亡夫位置的女人。

我看著眼前這一地狼藉，就像我被謊言和愧疚攪亂的四十五年人生。

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站起身，從那片污穢上，

一步一步踩了過去。

身后留下了一串黏膩的腳印。

2

我走進(jìn)臥室，躺進(jìn)那張我和陸振國睡了四十五年的床上，閉上了眼睛。

太陽一點點沉入地平線。

門又開了。

這次是陸振國和林曉月回來了，還帶著陸驍一家三口。

歡聲笑語從客廳傳來，沖淡了這死寂的屋子。

“奶奶怎么沒開燈？”是孫女靜靜的聲音。

“別管她，”我聽見陸振國不耐煩地嘟囔，“估計又鬧脾氣呢?！?/p>

啪嗒。燈被打開了。

客廳里瞬間一片沉默。

過了很久，臥室的門被推開。

陸振國站在門口，語氣倒是溫和了下來，

仿佛之前的指責(zé)從未發(fā)生過。

“怎么沒做晚飯？地上的東西也該收拾一下，曉月膽子小，晚上起夜看到會害怕的。”

“為什么是我？”

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上那盞老舊的吊燈，輕聲問道。

陸振國顯然沒聽懂我的話。

他伸手開了臥室的燈，刺眼的光讓我瞇起了眼。

我這才看見，他另一只手還緊緊牽著林曉月。

他察覺到我在生氣，卻擰著眉，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我怒火的源頭。

“不就是一碗紅燒肉嗎？我回頭讓食堂給你做一份。你至于生這么大的氣，還把給陳鋒準(zhǔn)備的祭菜都砸了？”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幾分道德的審判，

“蘇晚，你這樣對他，對得起他嗎？”

我的心像是被淬了冰的針狠狠扎了一下。

“是你說的，曉月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彼a充道。

我忽然眼眶發(fā)熱，但我死死忍住，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不要泄露一絲顫抖。

可那一點無法抑制的哽咽，還是讓此刻的我顯得更加難堪。

“是林曉月，是她先往祭菜里倒鹽的！”

“可是她病了！”陸振國厲聲打斷我。

他眉宇間滿是無奈與不耐，仿佛在看一個胡攪蠻纏的瘋子。

“蘇晚，陳鋒已經(jīng)犧牲了四十五年了！你非要和一個腦子不清醒的病人計較四十五年前的舊事嗎？”

他說得那么理直氣壯，好像我才是那個念念不忘、無理取鬧的人。

門外的陸驍也帶著妻兒走了進(jìn)來。

他一進(jìn)屋就嚷嚷：“爸，媽，別吵了，我快餓死了，什么時候吃飯？”

孫女靜靜背著書包跑過來，撲到我床邊。

“奶奶，我們美術(shù)課要做一個英雄主題的手工，我想做爺爺?shù)膭渍履Ｐ汀！?/p>

她說的爺爺，是陸振國。

“奶奶，你陪我一起做好不好？”

我坐起身，看著地上的腳印越來越多。

他們每一個人，都熟視無睹地從那片狼藉上走過。

沒有一個人，彎腰去擦一下。

陸振國嘆了口氣，像是對我徹底失望了。

他帶著林曉月和靜靜轉(zhuǎn)身往外走。

“算了，今天咱們都出去吃。讓你媽一個人靜一靜?！?/p>

陸驍嘖了一聲，滿臉不悅，但還是跟著陸振國離開了。

一大家子人，烏泱泱地來，又烏泱泱地走。

不知道是誰離開的時候，還順手關(guān)上了我臥室的燈。

漆黑的房間里，只剩下我自己。

和陸振國飄進(jìn)來最后一句叮囑。

“地上的東西收拾一下，曉月晚上會夢游，絆倒了怎么辦。”

可他沒有問我一句，你晚飯吃了沒有。

3

在林曉月沒有來之前，我不知道陸振國也能如此溫柔體貼。

我們結(jié)婚四十五年，他沉默寡言，不茍言笑。

旁人都說，戰(zhàn)斗英雄嘛，性格堅毅，不解風(fēng)情是正常的。

他從不送我花，也從不記得任何紀(jì)念日。

但他把工資卡交給我，從不抽煙酗酒，生活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

我一直以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合格的丈夫，一個負(fù)責(zé)任的父親，卻不是一個浪漫的愛人。

直到林曉月生病，被他接來。

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不是不懂，

只是那些溫柔與浪漫，從不屬于我。

他會耐心地哄著林曉月吃藥，會給她念報紙，會在她情緒失控時，

輕聲哼著她年輕時喜歡的歌謠。

他看著她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化不開的繾綣與疼惜。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二十五歲的陸振國和二十五歲的林曉月。

而我，只是那個被英雄“拯救”的烈士遺孀。

所有人都說我命好，說陸振國重情重義，

不僅替犧牲的戰(zhàn)友盡孝，還給了我們母子一個完整的家。

只是這件事，我在六十五歲才知道，

我嫁的不是情義，而是一個長達(dá)四十五年的謊言和枷鎖。

太晚了。

又好像，還沒那么晚。

那晚的地，我沒有擦。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夜無眠。

半夜，我聽見陸振國在客廳低聲安撫著又一次被噩夢驚醒的林曉月。

我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在天不亮就出了門。

我去了烈士陵園，在陳鋒的墓碑前坐了一天。

傍晚回到家，一推開門，就聞到一股焦糊味。

陸振國沒有看我，只是聲音里滿是壓抑的焦躁。

“你去哪兒了？曉月餓了一天了?！?/p>

我放下包，換了鞋，徑直走向陳鋒的牌位。

“餓了，你就給她做。等我干什么？”

陸振國被我噎得說不出話，

廚房里傳來他笨拙地打火的聲音。

最后，他還是帶著林曉月出去吃了。

可林曉月在家，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

她把我當(dāng)成搶走陸振國的壞女人，

會偷偷剪爛我的衣服，甚至在我喝的水里吐口水。

我告訴陸振國，他還是那句話。

“她病了，你別和她計較?！?/p>

我也提議過，把她送去專業(yè)的療養(yǎng)院，我們可以承擔(dān)所有費用。

陸振國卻斷然拒絕。

他說，療養(yǎng)院的人怎么可能照顧得那么精心？

誰又能像我一樣，把她當(dāng)親人一樣對待呢？

是啊，誰能像我一樣，任勞任怨，毫無怨言呢？

可我現(xiàn)在，不想再忍了。

4

我從陳鋒的遺物箱底，翻出了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木盒。

打開它，里面是一沓泛黃的信紙。

那是陳鋒的戰(zhàn)友，趙鐵柱寫給我的信。

他在那場戰(zhàn)役后不久就因重傷退伍，

沒幾年就去世了。

這封信，是他臨終前寄出的。

當(dāng)年我收到信時，正懷著陸驍，悲痛欲絕，根本沒有細(xì)看。

后來嫁給陸振國，為了避嫌，

更是將所有關(guān)于陳鋒的東西都封存了起來。

今天，我逐字逐句地，看完了這封遲到了四十五年的信。

信上說：“嫂子，我對不起鋒哥！那天，如果不是林曉月那個女人突然尖叫，

鋒哥的位置根本不會暴露！”

“陸振國他當(dāng)時就在鋒哥旁邊，他有機會拉鋒哥一把的，”

“可是他為了去救被嚇傻的林曉月，他放棄了鋒哥！

嫂子，他對不起你，他對不起鋒哥??！

全軍的英雄，是他陸振國，可我這輩子都記得，

是鋒哥，把最后一個饅頭留給了他。”

我手里的信紙，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

原來，我嫁的不是英雄，而是一個懦夫，一個竊賊。

我搬到了陸驍家。

兒媳張嵐沒說什么，反而挺高興，

覺得我能幫忙帶帶孩子，分擔(dān)家務(wù)。

但陸驍卻三番五次地勸我回去。

“媽，爸一個人在家，還要照顧林阿姨，怎么忙得過來？”

我抬眼看著我這個已經(jīng)是一營之長的兒子，

“他有手有腳，我能干的，他難道就干不了？”

“他是戰(zhàn)斗英雄，照顧個病人，還能比上戰(zhàn)場難？”

陸驍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但他沒死心。

到我生日那天，陸驍說要給我好好慶祝一下，

親自下廚。我這才回了那個所謂的家。

我到的時候，陸驍正在廚房忙活。

我看著他穿著圍裙的背影，心里難得有了一絲暖意。

我把菜端上桌，靜靜愛吃的糖醋排骨，

陸驍愛吃的辣子雞丁，還有一碗我親手做的長壽面。

門開了，陸驍走進(jìn)來，身后跟著陸振國和林曉月。

陸振國手里捧著一個蛋糕，

臉上帶著刻意的笑容?！鞍⑼?，生日快樂?！?/p>

我看著被他牽著的林曉月，

她穿著一條嶄新的白色連衣裙，像個不諳世事的公主。

我心底最后一點溫情也熄滅了?！胺畔掳?。”

總不能當(dāng)著孩子的面，讓他難堪。

陸振國看我態(tài)度緩和，立刻積極地表現(xiàn)起來，說要去樓下買點酒助興。

他剛走，靜靜就吵著要點蠟燭。

我回臥室找打火機，一出來，

就看見林曉月正將桌上的菜，一把一把地掃進(jìn)垃圾桶里。

“不許吃！這些都是蟄安的！你們不許吃！”

她嘴里念念有詞，手上動作飛快，

甚至抓起那碗長壽面，直接扣在了地上。

靜靜嚇得大哭起來。

我看著她伸手要去推我的孫女，

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把將她推開。

“砰”的一聲，出去買酒的陸振國推門而入，剛好看到這一幕。

他雙目赤紅，目眥欲裂地護(hù)住林曉月?！疤K晚！你瘋了？！”

我看著他那張緊張的臉，忽然就笑了。

“我瘋了？”

我指著他懷里瑟縮的女人，一字一頓。

“陸振國，你為了她放棄陳鋒的時候，怎么沒瘋？”

“你頂著英雄的名號，騙了我四十多年，你怎么沒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