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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看著姐姐啟開那朱漆描金鳳紋八寶盒,將個中之物一樣樣的拿出來,謝冉在一旁默默然無聲息,半晌只覺眼圈發(fā)熱。
“......這是兩雙長靴,并一雙隨常的絲履、一雙木屐、幾雙羅襪,一些平時的用具,你在那邊打打殺殺,停不下走動,最費的便是鞋了,這腳上的東西要是不合適,整個人都不舒坦,就更別提打勝仗了!這幾雙你先穿著,往后我看著時候,隨時給你送過去。......還有這些小衣、常裝,我便估摸著你能長些身量,做的時候也算出了富余,嗯......眼下看著,應當合身,你帶上。還有這幾套,是給你身邊那姑娘預備的,難為她侍奉你盡心,軍中就你們兩個女孩子,凡事也該注意些,她又是那個身份,你看著底下人,仔細莫要委屈了她。還有......”
謝弗才接了另一只裝著各樣吃食的漆盒過來,且未來得及打開,便覺周身一晃,眼看卻是妹妹倏然間倚抱住了自己,而那刻意壓低的臉面上,竟還有些少見的嬌意流露。
她心頭一動,一時半刻也不愿意打破這份溫馨,片刻,便聽謝冉偎在那兒切切道:“阿姐,你可知道,這些年我在軍中見到最多的,就是馬革裹尸,卻無處可還。你們都覺得,我上了戰(zhàn)場,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我有你們,比起這天下萬萬黎庶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又哪里還敢提委屈二字呢?”
年紀還小的時候,隨著父叔等人各家軍帳里混走也便罷了,到了后來,齊王叔薨逝,霍其琛領南詔五萬大軍侵邊來犯,她臨危受命,退敵之后便承接了一境主帥之職,自此守駐南疆,少有所還。從那時候開始,父母姐妹、兄弟知交,家里宮里,多少人都跟著自己擔心、替自己委屈,總覺得好好的金枝玉葉,原是被奉到云巔里尊貴著長大的,妥妥的貴極榮華不安享,非要與男子比肩,去做那奔命的事兒去,哪有不讓人心疼的。
可是殊不知,真正讓她不安的,全然不是軍中生活那所謂的‘委屈’,反而正是親眾諸人,如此這般的關切疼惜。
謝弗聽她這樣說,心里的暖意不可言傳,只嘴上依舊不饒她,三兩句話,訓導里遮不下囑托,倒是讓她聽得只顧著笑。
敘過幾回后,謝冉將要離開時,謝弗一面起身為她攏理衣領,一面道:“姑母這兩日犯了老毛病,不愛見人,你就不必過去了,等明日我替你告訴便是?!?/p>
她一聽,卻是如蒙大赦:“阿彌陀佛!我正愁著怎么辦呢,眼見著姑母的一頓嘮叨是免不了了,幸虧有阿姐這句話,可是解決我的燃眉之急!”
謝弗斂眉睨了她一眼,接著囑咐道:“不過姨祖母那里還是要去一趟,老人家都念叨你一年了。只是要記住一點,云家的事兒不準漏出來,只說你此番是回京述職便罷,省得老人家承受不起?!?/p>
這話又讓她心里有些不舒坦,但想著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一向喜歡云家的幾個孩子,此事之上,還真是唯有瞞著了。一時應了,她便告別長姐,又往昭慶宮去了。
等從宮中回府時,天色已經不早了。誰知軒車尚未駛進烏衣巷,便開始走走停停,外頭熙攘聲漸濃,青丘便疑惑的掀了羅帳去看,這一看可不得了,直是被那架勢小小的驚了一驚。
那廂自巷口直蜿蜒到謝府門前的一隊長龍,放眼望去,清一色是朝野內外有頭有臉的高官名士,彼此間比肩接踵,直將那一條巷子堵得是滿滿登登,水泄不通。青丘不過第二次到京華來,這樣的情景還是頭一次見,一時不由調笑道:“怪道人都說,棄絕漢家萬戶侯,甘為烏衣堂上燕。這輩子也便罷了,來世我若有福,直是托生成你家堂上一只燕,也夠閱盡人間萬古春了!”
謝冉顧著在那兒查看早先阿姐給包的各樣點心,聞此不過隨口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罷了,往后門去吧。”
前頭車夫聽了,應道:“諾?!?/p>
費勁巴力的回了家,謝冉尋了個丫頭引著青丘先回她的住處中,自己那頭問明了父親所在,便往朝華庭去了。
朝華盛處,夕陽如血。
庭中紫紅紛紜,襯著那道烏色衣冠也多了幾許柔情。謝冉做足了心頭預備,走過去,停立在行書臨帖的父親身邊。
謝公此刻正專心于筆下,她素知父親脾性,便也知趣的不去打擾。只等眼前這一帖罷,眼見爹爹有了擱筆之意,她連忙討好著上去接了筆,親自收洗。
謝公側目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遂也不管她,徑自移步一旁亭中,對案而坐,凈手洗茶。
她收拾好這一攤子,便自覺的坐到父親對面,裝了副安安靜靜的模樣,啟口趣道:“前頭門庭若市,您倒是慣會躲清靜?!?/p>
謝公抬首瞥了她一眼,語氣很不大好:“一介罪臣,瓜田李下,省得給別人找麻煩?!?/p>
她撇撇嘴,“他們是自己找麻煩。”
對面的父親立時眸光一森,“你爹是麻煩?”
謝冉一愣,眼見著,這又是一出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故事,便無謂的擺擺手,“罷了罷了!您說得,我說不得?!?/p>
“自己嘴里說出來算是自謙的話,換了別人說來,那就是蠢笨無禮。”
謝冉便道:“您又不是別人,換了別人,我比誰都機靈?!?/p>
謝公手里動作一頓,抬頭似是將女兒仔細端詳了一番,隨即嘆道:“南疆太陽毒,倒是把你這臉皮曬得越來越厚了?!?/p>
謝冉靈敏的嘻嘻一笑,一句話回過去:“虎父無犬女?!?/p>
“我揍你!”謝公雙眸一瞪,歇口氣低罵了一句:“不學無術......”
她很想接一句養(yǎng)不教父之過,不過為著自己的小命著想,也就只是擱心頭想了一想而已。
一股茶香浸染了悠悠歲月,拾起浮蘭盞,她淺淺抿了一口,落盞笑道:“經年匆忙,難得您雅趣不變,只是這手藝卻是頗有些生疏,想來若是獨孤氏再鬧騰幾年,沐之哥哥便要勝過您去了?!?/p>
對面的謝公眉目一動,半晌,淡淡問了一句:“后事都想好了?”
聞此,謝冉神色一收,頷首道:“是,淵清與素心我?guī)ё?,容兒的事兄長不追究,權當允了,我打算派人把孩子送到陳郡去,請五哥五嫂幫忙照料?!?/p>
她說完,片刻間并不見父親有什么異議,不覺暗自松了口氣,便又道:“阿娘說您要回來,我本還想著,這頓板子是挨定了,沒想到竟是阿父棋高一著,這一軍將過去,雖有些無關痛癢的代價,然卻是聲威立顯吶!”
歸都不朝,罪臣府前致奠祭拜,比起自己清明殿中不足為外人道的一番鬧騰,父親此番行止,方才是十足十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眼下雖說天子盛怒之下,褫奪了親舅父頭頂?shù)膬蓚€封位,可護國公依舊是護國公,謝氏的族長、天朝的全軍大都督。相比之下,八公柱國的虛名,甚至還不抵府門外那一溜長龍更能說明家主之地位。
只是看著謝氏榮華鼎盛,想著朝野內外家族盤根錯節(jié)深不可測的勢力根基,她總是隱隱有些不安。
謝公擱了盤竹盞,冷色道:“云家一府上下,并上清客門人三百余眾就這么折了,皇上連證據(jù)都拿不出來,你老子不跪這一場,難道還能當睜眼瞎子嗎?”
她久久凝望著父親,忽而搖頭一嘆,道:“您總說我沒有大將之風,可您卻是助先帝覆滅大晉的第一功臣,統(tǒng)帥全軍,英豪無匹?!?/p>
謝公眸色一動,唇角隱隱有些弧度,從容問道:“你想說什么?”
謝冉抬首與父親對視著,眼里情緒不可名狀,半晌,一字一句道:“您是借崇王府之事,與兄長決裂、與聞玄決裂?!?/p>
說出這句話,她已經做好挨揍的準備。
意外的是,少頃的沉默之后,她眼看著父親微微頷首,漫不經心道:“還算有點腦子?!?/p>
謝冉很難形容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
其實,她寧愿挨頓板子,也不希望是這種結果。
聞玄如何她無心相顧,只是兄長——那是她的嫡親表哥、是她從小認作兄長的人,是會把最喜愛的雙股劍送給自己、會被自己氣得震怒滔天,卻仍然在滿朝文武的壓力之下竭力縱容自己的人。
那是父親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皇帝,可如今,面對意在決裂的猜測,父親卻輕描淡寫的承認了。
她雙眉緊鎖,問道:“是因為皇上重用聞玄,另立紫宸府分流三軍?”
在她所有的猜測里,顯然,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因由。
——乾明八年秋,帝建紫宸府于帝都,時抽調三軍精兵五萬入府,至初冬,以大都督謝寒渡舊部、定北大將軍聞玄拜紫宸上將,位在親王之上,八公之下,由此統(tǒng)率紫宸一府,許自置官署,獨立于三軍之外。昔日出身微寒之豎子,至此可謂龍驤鳳翥,于一眾門閥之中獨占鰲頭,風華無兩。
說來,當年若非聞玄軍功實在顯赫,又對舊主謝公有過救命之恩,則僅憑皇上一人之力,紫宸府決計是建不成的。時人都說皇上此舉是防范謝氏的開端,過往她也曾拿此事問過父親,那時父親還笑說,有舊部門下如此,真幸事也??扇缃襁@樣的情形,似乎恰恰證明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或許早在那時,父親心里便已經生出了對皇上與聞玄的隔閡。
她這一句話問出來,謝公一時不答,只凝眸看著她,直是把她看得渾身發(fā)冷,他才緩緩問道:“在你心里,你爹就是如此心胸狹隘,貪圖權欲之人?”
話音里不帶半分玩笑。
謝冉一怔,說不上是歡喜還是難過,搖頭道:“您并不打算告訴我,是以女兒只能自己瞎猜。”
謝公那頭冷笑一聲,問道:“還猜出什么了?別藏心里憋壞了!”
謝冉眸光一動,緩了緩,竟是帶了些局促,小心翼翼的啟口:“您是為了當年的事......”
“嗯......?!”
她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完,便被父親滿布威嚴的一個字截斷了。
她沒有再往下說。
謝寒渡看著對面的女兒,眼中有深不見底的情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靜靜的問了句:“我若說真是,你待如何?”
“爹爹......”
謝冉的目光足以稱得上是驚恐了。
半晌無言,謝公忽然一嘆,連連搖頭,無奈道:“你啊......!沒聽說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嗎?”
漸漸的,她眼底的恐懼少了,疑惑卻是越凝越多。
謝公卻已無意多言,起身彎腰拍了拍她的頭頂,只嘆兩聲‘不可說’,隨即轉身便欲離去。
“父親!”
在他身后,她倏地喚了一句。
眼見父親駐步,她緊著問了句:“紫宸上將聞玄,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前方的父親回首,望著她的目光中滿是驚訝。
他并沒有回答謝冉的問題,只是反問了一句:“你怎么還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說罷,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