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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謝蕤將剝好的蓮子遞與母親,抬眼便見父親神色不善的走進(jìn)了庭中,想來又是被二姐氣得不輕。她與母親對視一笑,起身與父親行了禮,便帶著侍婢離開了。
謝公徑直坐到夫人身邊,也不言語,只顧著自己生氣,歸迭奉茶而來,也被他擺手揮退。謝夫人暗自一笑,使了個眼色便叫一眾侍婢都下去了,至此方道:“氣著你了吧?”
謝公正待道惱,聽她這句話問出來,立時便道:“這丫頭,光長年紀(jì)不長腦子,你猜她問我什么?她竟然問我聞玄是好人是壞人!好壞呀!她兩只腳踏進(jìn)北極殿,還當(dāng)這世間有分明的好壞呢!真是天真得可以!”
謝夫人聽著,秀眉一挑,隨手送了顆蓮子到他嘴里,卻是問道:“這不好么?非像你似的,半輩子世俗里打滾就是好?”
“你還當(dāng)她在世俗之外呢!”
看著他這樣吹胡子瞪眼的樣子,謝夫人卻是恍然凝思了起來,半晌,忽而輕笑出口,連連搖頭。
謝公蹙了蹙眉,“笑什么?”
夫人長舒一口氣,道:“若是放在三十年前,你絕說不出這番話來?!?/p>
此言一出,夫婦二人目光交匯,他竟是一時語塞。
夫人垂首一笑,將手中物什擱到一旁,拉起身邊夫君的手。
這雙手啊,舞刀弄劍,平定過逐鹿之亂,打下過萬里江山,現(xiàn)而今,提起謝寒渡這三個字,任誰想到的不外乎都是那一副副厚重榮華的名頭——陳郡謝氏的族長、今上的舅父、世襲罔替的護(hù)國公、王朝的大都督。只有她還記得,這雙手,昔年風(fēng)流寫意,博弈黑白,是如何的一流放達(dá)。
奈何,亂世繁華,紅塵俗務(wù),從來都沒有惻隱之心。
她說:“你或許不記得了,我卻知道,冉冉長到如今,正是你心底最得意的樣子。赤誠,放達(dá),愛憎分明,永不言退。她就是三十年前的你?。 ?/p>
三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謝寒渡沉心思量,狠狠的向前追去,片刻過后,望了望虛空的掌中,儼然什么都不曾抓到。
“她不是我?!彼麚u了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闔眸遮住眼中所有情緒,終是一嘆:“我比不了她。總歸,她還是最像鳴兒......”
話音未落,他明顯感覺到那雙與自己相握的纖手猛然一僵。
有些傷痛,時間難以磨滅,只能帶進(jìn)棺材里。
一懷起落生生被壓了下去,未免夫人傷心,他忙轉(zhuǎn)了話鋒,又拿出進(jìn)門時的氣勢,道:“還有呢,你沒聽她那一張嘴都說的是些什么,吐不出個象牙,一門心思的偏著皇上,忙不迭的往她爹頭上扣帽子!還真是生怕我與謀反二字沾不上邊兒呢!”
夫人卻淡笑道:“此事上,我倒是真覺得怪不得她,誰讓你瞞著她呢?”
謝公立時反問:“不瞞著她能成嗎!”
她無奈一嘆,半哄半趣道:“不成不成,我也沒說你瞞得不對,只是種什么因得什么果,苦果也只能自己嘗了!”
“你還說!這丫頭,就是從小被你們給慣得!”
夫人一句風(fēng)涼話嗆回去:“嘁,有趣,她那名字可不是我取的!”
“嘖......”
見他被噎得那樣,她這才開懷起來,揚(yáng)聲將歸迭喚過來囑咐了兩句晚膳的事,方又與他道:“行了行了,這一回事就算完了,在家呆不了幾天就又要回去了,且莫把時間都用在動氣上了!你們一年到頭天南海北的征戰(zhàn),難得家里能聚上幾個人,我讓下人備了素宴,也給淵清和素心暖暖心,你收斂些脾氣,別讓小輩難做!”
謝公勉強(qiáng)應(yīng)了一聲,頓了頓,想起她之前的故里之行,便問道:“對了,景曜的身體如何了?”
說及病中的兄長,她臉色便垮了下來,搖頭道:“不好么,藥是一頓不落的吃著,如今倒也懂得寬心了,可橫豎就是不見好。祁綣跟著不省心,我見著都生出白發(fā)了,委實難過。”
聽著早年一路并肩作戰(zhàn)的摯友內(nèi)兄如今是如此境況,他心頭便又沉重了起來,想了想,對妻子叮囑道:“聽說太皇太后近來鳳體亦不安樂,也不知傷了哪路的陰鷙,你有空閑時,還是抄些經(jīng),去寺中多多走動,下民處也多施惠,無論如何,行善積德是不能落的?!?/p>
“就你話多,自從隨著你擱道入佛,這么多年,我何時落下過這些了?”說著,她話鋒一轉(zhuǎn):“哎......都是早年操心傷神落下的病根兒,到老了便都報復(fù)回來了。......對了,弗兒派人傳話說,此次的事,姨母那里一直瞞著呢,皇上都不敢透風(fēng)。我本想著等過兩日風(fēng)波平定些,再進(jìn)宮探望,誰知昨日太后的口諭就到了?!?/p>
聞言,他眉目一動,“哦?”
謝夫人便道:“她的意思是,待你和嗽玉走了之后,便讓我?guī)мㄞㄟM(jìn)宮小住,一來盡孝姨母跟前,二來也能隨時照拂弗兒?!?/p>
謝公聽了這話,不由有些擔(dān)心:“弗兒的胎相不好么?”
算來如今也有四個月了,理當(dāng)安穩(wěn)才對,難不成是早前小產(chǎn)落下的病根兒么?
說起這個她也有些不耐,只道:“是太后小題大做,生怕有個意外。”
他這才安心,想了想,便道:“她既有此心,那你便全她之意也罷。只是說是小住,恐也得等到弗兒臨盆出月后,蕤蕤愛悠閑,在宮里拘上那么些個時日,恐不自在?!?/p>
她聞言冷哼,道:“便是她自在,我也不會帶她去。我們統(tǒng)共這么三個女兒,一個已入天家,另一個也被你那妹妹打了這么許久的主意了,唯獨(dú)就剩這一個小閨女,若再叫她盯上,我還活不活了!”
謝公被她說得好不容易展了顏,頓了頓,想起什么,又道:“唔,對了,我才同嗽玉說話時,見她肩上似乎不大痛快,想來是連日這么一急,舊傷又犯了。”
她點點頭,“皇上派太醫(yī)令來看過了,還是老樣子,沒什么大礙?!?/p>
“她如今年紀(jì)也不小了,你也上上心,什么時候也該尋一門好親事,找個人好好管束管束了?!?/p>
她只覺他這話說得輕松,連著慨嘆道:“只怕是難。你自己的閨女你不知道?且不論誰能收得住她,就是她那個性子,你忍心叫她去禍害人家嗎?”
謝公想了想,點頭認(rèn)同道:“也是。唉......順其自然罷......!”
是夜,紫宸府。
聞玄深夜議事回府,甫一進(jìn)門,沈傲便迎了過來,將西境剛剛傳來的消息與他道來。
“年初獨(dú)孤縝連失兩城,正是憋著氣報仇的時候,此次謝公回京也未十分瞞著,南越便趁此機(jī)會集中兵力猛攻都蘭,眼下是二公子謝至?xí)捍鲙浿氼I(lǐng)軍在陣前扛著,聽聞底下有跟隨謝公多年的老將不服,被其二話不說下了頓軍棍,而后戰(zhàn)將里便再沒有敢起刺兒的了?!?/p>
聞此,他點了點頭,平靜道:“令行禁止,應(yīng)當(dāng)?shù)?。藏鋒不錯,假以時日當(dāng)成大器。”思慮片刻,他接著道:“西陲戰(zhàn)事吃緊,想來謝公返程之日就在這兩天,你去通知承光,讓他將明日下午的時間空出來,隨我去謝府拜訪?!?/p>
“諾?!?/p>
沈傲領(lǐng)命,剛想告退,又聽他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謝家的另一位將軍呢?”
沈傲一怔,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誰,便道:“聽說嗽玉郡主比謝公還急,定了明早便要啟程回返?!?/p>
他聽罷,恍然有所思,少頃,臉上竟露出的一絲莫名的笑意。
“行了,下去罷?!?/p>
沈傲不明就里,但也并不多話,聞言告禮,便轉(zhuǎn)身退下了。
房中,下人早已焚了清神香,他將佩劍一卸,轉(zhuǎn)身便往榻上一坐,雙眸一闔,默然紓解著一日倦意。
擱下八方戰(zhàn)事,他只在想一個人。
謝冉。
曾經(jīng),他以為,那人死了,自此天下朱門無數(shù),卻再不會有第二位世家貴胄,動能舉千斤頂,靜能蟄萬丈淵,放達(dá)慷慨,冠蓋無雙。
然而,謝冉出現(xiàn)了。
早前沈傲向他稟了那十二把劍的故事,他再聯(lián)想起那日清明殿前的將將一望,所謂驕縱任性的嗽玉郡主,在他心里便又有了另一番描畫......
忽而,屋外一聲響動驚斷了他的思緒,他赫然睜開雙眼,身形卻是未動,屏息靜聽片刻后,便又闔了眼,那殷紅的唇微微勾起,灼殺三月桃花。
謝冉沿著紫宸府后墻翻進(jìn)來,入眼所見的頭一座,就是緊貼著東向邊墻而建的這座屋室。
見室中燈火通明,她想,落在這個位子上的,應(yīng)當(dāng)是守夜家仆的住所。想這紫宸府占地浩大,個中官署復(fù)雜不可言述,自己之前又從未來過,要想找到聞玄的住所,不找人幫個忙許是不行。幫忙的話,這樣偏僻角落里的家人,自然是最合適的。
于是下一刻,屋室里,在謝冉正大光明的叩門聲中,聞玄睜開雙眼,看著那道門愣住了。
他臉上憋著些驚異又疑惑的笑意,壓低了聲音,道了聲:“進(jìn)來。”
謝冉的想法很簡單,與其鬼鬼祟祟的摸進(jìn)去嚇人一跳,還不如正大光明的敲門進(jìn)去,畢竟憑自己的能耐,叫家下人安靜的答兩句話還不是什么難事,沒必要弄得雞犬不寧,既然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為何不選一個體面些的法子呢?
然而她唯一不曾料到的是,質(zhì)樸的木門一開一合之后,屋里挑著一雙鳳眸含笑望著自己的那個,并不是什么守夜下人。
“是你?!”
她悚在當(dāng)?shù)兀p目瞪得溜圓,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
聞玄但笑不語,似乎想好了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去消化眼前的一切。
屋外,一陣腳步聲傳來,謝冉心頭一緊,隨即便聽到一個聲音在外問道:“上將,吾等聞聲而來,可是室中有所異動?”
她瞪著他,他眼中笑意不減。
“無妨,都下去吧。”
淡淡一語,兀然讓她松了一口氣。
想來這要是半夜翻墻讓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也不必想著啟程回南疆的事了,包管一腳踏回烏衣巷,緊接著就能被父親揍得皮開肉綻。
待室外腳步聲散盡,他方才悠悠起身。
清明殿外朦朧一眼不可算,這一回,他才算看清了眼前這名動天下的女子。
赫奕章灼,若日月之麗天也。
他笑意漸深,眸光濃濃淡淡的輕攏在她周身,沉然道:“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古來難并,今夕眼前具現(xiàn),吾一豎子,何其有幸?!?/p>
謝冉只顧著愁眉緊鎖,深刻的思考著紫宸府的布局,沒愛搭理他。
他也不在意,微一垂首,問道:“郡主殿下深夜來此,想必有所見教,未知何如?”
她顯然驚訝,“你認(rèn)識我?”
聞玄笑道:“嗽玉郡主傳世美名,前有清明殿外一面之緣,赫奕容顏,叫人如何可忘?”
那一見,也能算是一面?謝冉狐疑的睨了他一眼,隨口道:“沒見過世面。”說話間,斂了斂神色,直接步入正題:“廢話我不多說,今夜此來,我不過是有一句話想說與你聽。”
實則,她原本的計劃是,問明了他的住處后,便摸過去留張紙條就走的,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眼見著本尊在此,紙條也不必遞了,索性有什么說什么來得痛快。
聞玄似乎對她要說的話不那么上心,聞言頗有些遺憾道:“只有一句么?我看著你,倒是有一肚子話想說呢......”
那眼神兒神色以及用語,配套的落在她眼里,讓她恍然間生出一股不大對勁的感覺。
憋了半天,她仿佛福至心靈,不大確定的問了他一句:“......你在調(diào)戲我?”
閱人無數(shù)的紫宸上將很難形容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
許久的目光交匯,他沒有從謝冉眼中看到一點玩笑的意思,好似這就是個實打?qū)嵉膯栴},她正是在向自己虛心求教一般。
“咳......”終究,還是他敗下陣來,刻意嗽了兩聲之后便自覺揭過這一頁去,只問:“郡主的話是......?”
謝冉聞此,也無意再追究前話,清了清嗓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與他說來。
竟是,一揭佛偈。
——“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不是熱他人,看看輪到我。”
果真只是一句話的事,她說完,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回身出門,便哪來的回哪去了。
屋外,明月高懸照耀,溫潤如玉。
“呵......確然,”他負(fù)手而立,望著她離開的方向,笑意清淺,低吟道:“我心熱如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