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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站在烏衣巷口,放眼將十里冠蓋盡收,二十七年,聞玄總還是覺得,京華三生繁華地,于己,不過方寸戲臺而已。
那樣陌生,卻息息相關(guān)。
拜會過謝公之后,天色仍是尚早。李承光因尚有軍務,便先一步御馬回府了,他將各方事務在心頭盤算了一番,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是值得自己關(guān)切的,一時得了些空,也便不急著回去了。
正待他思量著要去市井逛逛時,遠遠的望見一戎裝男子駕馬而來,正是奔著自己的方向。
只見那英俊兒郎,一身的赳赳氣魄,驍勇風范,卻不失豐儀儒雅。此人正是他手下得力心腹,紫宸府四大部將之一——蘭陵蕭放。
蕭放又行了幾步便翻身下馬,徒步而來,拜道:“末將蕭放,拜見上將?!?/p>
聞玄問道:“何時到的?”
“剛到。才一回府便聽沈傲說您與承光來探望謝公,便趕著過來了?!?/p>
聽他這樣說,聞玄便問:“有動靜了?”
蕭放謹慎的四下一望,方才壓低了聲音道:“與您所料無異,是南詔的人?!?/p>
聞玄眉目一動。
“我已讓岑昂去向沈傲稟報了,讓他安排紫宸使按這條線查下去,想來對方的身份不日便會分明?!?/p>
聞玄緩緩地點了點頭,未置一詞。半晌之后,他也沒顧此地并非說話的地方,看了蕭放一眼,便道:“此事交給沈傲,你便不必再管了,若我所料不錯,以苻鏗的性情頭腦,秦國不日便會有動作。如今逐虜與東燕正值膠著,瞬息定勝敗,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受到任何影響,定北帳里我給你調(diào)兩萬人,后日你便啟程西平。”
“西平?”這個地界委實有些出乎蕭放的意料,他有意往謝府門前看去一眼,道:“西平位在西境,謝公征西帳中有八萬大軍駐扎于此,如此,您還是覺得秦國會與北越連軍,骨頭直撿硬的啃?”
將西北地圖在腦中一鋪,想著西平至西海一線以北,那一片被秦國與北越夾在其中的大乂國土,那年尚在謝公麾下的種種舊事,便又在腦中活躍了起來。當年,兩越連軍攻乂,謝公率軍以攻為守,卻因與北越并直接無接壤之地,攻無可攻。接連吃了幾次的虧后,謝公洞明,抵兩國之軍、攻一國之境的情況決計不可長久,為此咬牙拍板,為長遠計,下令定要在北越東接秦國的土地上撕出一條口子來。昔年苦戰(zhàn)仍舊歷歷在目,那一片土地的價值,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聞玄目光一深,對蕭放道:“西平是個界限,一旦戰(zhàn)起,向北不能孤軍直入,向南則不能后退半步,西海以西是征西帳的事情,西平往東,你得給我寸土必爭,務必要將這條好不容易撕開的口子牢牢給我握住了,決不能讓它愈合了。若有所失,軍法從事?!?/p>
他的聲音沉靜平穩(wěn),明明并無多少的戾氣,可如同在他手下的每一位軍將一樣,蕭放一聽之下,只覺整個人都身處于巨大的威壓之下。
“諾!”
一時說罷此話,聞玄便換了副神色,眼見午后陽光甚好,便棄了軒車,帶同蕭放一道往市井逛去。說來也是他常年身在軍中的緣故,總是記不得這世上除了有披甲拿劍的男子之外,更有愛美成風的女子。是以,待受了京華女子一路的連手共縈之后,等他終于與蕭放閃進了城門附近的一座茶樓里時,已然被各樣的香囊瓜果砸出了一身混亂的香氣。
兩人方在樓上臨窗的雅間坐定,一回茶飲罷,蕭放因在外辦事,尚不知崇王府之事的發(fā)展,遂便問了一番,在聽到聞玄言及嗽玉郡主在此事上的所為之后,他原還如常的臉色上忽而生出一抹喟然,隨即擱了茶盞,搖頭徐徐一嘆。
“郡主這回傷心不輕,都是忠臣良將,卻免不了彼此為難,政局當真不可謂不惡!”
聞玄看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什么。
若要了解那個人,自己身邊的人里,最好的選擇,自然便該是蕭放了......
這樣想著,他神色一動,道:“算來你與謝冉也是舊識,若非當年世子鳴之事引得謝氏與蕭氏交惡,只怕如今你也到不了我的麾下?!?/p>
蕭放一怔,片刻后垂首掩下一陣凄容,繼而方道:“因緣際會,于我而言,也是塞翁失馬?!?/p>
聞玄一笑,想起昨日夜里翻墻說佛偈的女子,不由有些飄然,“對了,沈傲同我說,她派人將岳風雷等人在緝拿云淵清的過程中,擊斃的那十二名領(lǐng)南帳士兵的佩劍分別送歸其各自故里?”
“老規(guī)矩了?!笔挿潘坪跸萑肓嘶貞?,“那時候她說,將士是死到哪兒埋到而哪兒,唯剩一縷忠魂,也要守著自己戰(zhàn)到最后的土地,無可厚非??筛鼞撚涀〉?,是每一個將士背后尚有一個家,生死之事,總要有個交代、有個寬慰。于是她便向齊王殿下進言,讓每一名將士都在自己的兵刃上刻上名字,一旦千古,縱然白骨成沙,也有活人將兵器收斂,為其送還故里,慰其魂靈在天?!?/p>
聞玄安靜的聽著,眸光微瞇,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實,她這個年紀,又是個女子,卻能坐鎮(zhèn)一方、掌一軍大權(quán),絕非如早年傳聞,單是因著皇上的縱容與謝氏的出身?!?/p>
蕭放也看出聞玄是有意聽一聽謝冉的事,而他自己,也喜歡提及那個女孩,于是這話頭一打開,便長久的道不完了。
“您見過郡主,應當也看出來了,她的性子又急又烈,又因著從小就被先帝縱容得不像話,這樣一路長起來,每每遇到什么事,脾氣一上來還真是多大的禍都敢闖。這種人,冷眼看著,或許沒人會相信她能帶兵打仗,可是真論起來......”蕭放頓了半晌,似乎都沒找到一個足以用來形容她的字眼,最后只道:“籌策韜略,膽識性情,她比謝公,算是青出于藍?!?/p>
聞玄難得一怔。
好重的一句話。
“她竟能得你此言?”
蕭放一笑,道:“當世之中,論籌帷謀斷,讓我欣賞之人不少,可能讓我崇敬的,統(tǒng)共算下來不超過七個人,而若再加上情義赤忱,”他頓了一下,笑道:“上將,恕我無禮,便是您,也只能排第二?!?/p>
聞玄眉目一挑。
謝冉,細想下來,自己對這個人的了解,其實當真不多。
這次的事情之前,對她,他所知道的區(qū)區(qū)事件,除了那滔天圣寵之外,也就只有那兩場極漂亮的勝仗,以及去歲里,那件震驚天下的大事而已。
想到這里,聞玄抿了口茶,便是一笑:“你說謝冉的情義赤忱,莫不是都在遣兵籌糧,救濟敵國災民的功夫上?”
蕭放在他手下這么多年,深知他并非氣量狹小之人,如今這樣問,顯然是想由此引出她的其他故事罷了??墒挿怕犃诉@句話,卻不由的又想起了他話里說的那件事。
——乾明十年初,南詔新帝蒙忌統(tǒng)十三萬大軍御駕親征,再犯南疆邊境,十五日內(nèi)連下六城,時嗽玉郡主身在京華。至于元月末,郡主以清王徹為副將、漱冰公子云淵清為軍師,領(lǐng)八萬鐵騎共南詔帝大軍交戰(zhàn)滇東,力戰(zhàn)兩月連告七次大捷,終擊破十三萬侵邊大軍,驅(qū)敵于邊界之外。其后,南詔邊境大旱,赤地千里,庶民之內(nèi),饒有易子而食者,郡主動悲心,乃上書,意欲施惠難民,引得朝野震驚,帝駁之,而郡主不以為意,更于無詔之下,遣兵籌糧,后領(lǐng)諸副將于邊境開倉濟民,救敵國邊境數(shù)萬百姓于水火,引物議如沸,京中多有官員彈劾,亦有世族之輩欲趁此加罪于謝氏。上慍,力壓。至七月,兩國議和,南詔遣嫁公主和親。郡主美名一時無雙,南疆百姓尤奉其為神明,稱頌之,喚曰:‘太平女帥’。
當年此事,震驚的豈止兩國而已?蕭放不知別人如何,只他自己,至今每每想起,都恨不得為那位小郡主塑個神像供奉起來。
“怎么說呢,嗽玉郡主——領(lǐng)南大將軍,她......”蕭放想了想,終于道:“她有謝家的風范,卻不像是生于金粉榮華里的人。”
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她不像個女人,也沒有幾個男人能與她相比?!?/p>
聞玄目光悠遠,安靜的聽他繼續(xù)。
“她曾為救身陷敵營的普通將士,孤身犯險,在右肩中箭的情況下,硬是帶著受傷的將士爬回了軍帳?!?/p>
“她在軍中有一個侍女,外人不知道,還當是她矯情,一時半刻不能離了人侍候,而她手下的人都清楚,那是被她救下來的軍妓,亂世無處可容身,甘愿待在她身邊盡心報恩的。”
“她沒有什么架子,不生氣的時候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身份為何物。平日在軍中,做飯生火補衣服,幾乎每個人的衣服上都有被她縫補過的痕跡。屈節(jié)下士,卻威儀悉備,無人不敬,也無人敢犯?!?/p>
蕭放還說了許多。
聞玄聽到最后,沉默了許久,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卻是:“你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他說的那些事,大有近兩年才剛發(fā)生的,而在聞玄的所知之中,這幾年來,謝氏早已不與蕭氏往來了。
蕭放聞言,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感慨之色。
他說:“因為,她愛憎分明啊......!”
“上將,您覺得陳郡謝氏如何?蘭陵蕭氏又如何?”
“同是八大門閥,可陳郡謝氏稱尊,昔年弘農(nóng)楊氏、瑯琊王氏加在一起方能與之比肩,更不提我蘭陵蕭氏只在中流。當年的事,如若謝氏立意針對蕭氏,那如今我自報家門之時,也就不必加蘭陵二字了?!?/p>
“便只為此事,我對郡主,也只有感激之情。”
聞玄眸光微沉。
愛憎分明。
愛憎分明啊......
這,實也是他親眼所見的。
兩人正說著,忽然間,臨近城門之下卻忽然涌起一陣喧嘩。透過窗戶向外一看,只見不遠處黑壓壓的,眼見已是擠滿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