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舟出了驛站，走過一個巷口，靠在墻邊給自己順氣。

好險。

差點以為自己要賭輸了。

要是付紀沒有處置黃巡撫的意思，那她遞再多的文書都沒用。

知舟快馬加鞭趕到大雁關(guān)時，已經(jīng)聽說黃巡撫把河堤上的商人都抓起來了。

知舟來不及多想，她花銀子打點衙役，混進去跟爹見了一面。

另一間房知渡和其他商人早已對黃巡撫的行徑憤憤不平。

如今黃巡撫已經(jīng)開始肆無忌憚地斂財，知舟和知渡提議干脆這個事情上報，請上面的人來處理。有知家起這個頭，同行紛紛響應，在黃巡撫受賄行為的文書上畫押。

再加上黃巡撫自己提供給知毅鳴的契約文書，足夠坐實他這個貪污受賄的名聲。

黃巡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就是不知道這個付紀是不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

夏天夜晚的風，帶著安寧的涼意。

此刻已是三更天，知舟卻格外清醒。

街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是在轉(zhuǎn)角處偶爾有一兩盞未熄滅的燈籠。靴子踩踏過青石板，發(fā)出“咣當”松動的悶響聲。

知舟的步伐輕盈而堅定。

縱然道阻且長。

若是身后沒有其他的燈火，

那她就做唯一的光。

......

次日辰時，宣化大街的布告欄前圍滿了人。

“黃巡撫因在職期間涉嫌受賄索賄，現(xiàn)已被停職查辦?！?/p>

這布告一貼出來，頓時喧嘩聲一片。

有不少在黃巡撫那里吃了虧的船商拍手叫好。

明事理些的人暗暗心驚，一個二品官員說停職就停職，恐怕是得罪了上面哪位大人。

被押下的貨物大部分都被返還。

大雁關(guān)口一切貨船照常運行。

知毅鳴和知渡今日巳時平安回府，絲綢也運上貨船，按照日行200里的速度，五日便可抵達京城。

事情已經(jīng)順利完成，知毅鳴決定明日便啟程去揚州。

不過來契城一趟，一定要嘗嘗這里的雕鱗細口鱸魚。

知舟提前到了流沁樓。

她定了個雅間，坐在里面慢慢品茶。

她下意識摸摸左手的小指，那是她至重生后養(yǎng)成的習慣。

指節(jié)相觸，才有些安全感。

知舟輕輕嘆息，知家第一個命運節(jié)點已經(jīng)改變。

前世的壓抑終于從她心上移開了些。

知毅鳴和知渡匆匆從關(guān)口趕來。

前幾日家主出了事，底下難免會發(fā)生慌亂。知毅鳴要親自出面，穩(wěn)定人心。

再加上知家領(lǐng)頭上報有功，一同被扣押的商人無不敬佩。知家在契城的名聲打開，以后這一塊地域的生意也不會難做。

等知毅鳴應酬完那些商人，已經(jīng)臨近正午。

彼時他們匆匆趕到流沁樓。進門時，直直撞見一人。

掌柜連把知渡二人拉到一邊，緊張地附耳低語：“那就是付大人?！?/p>

想來這便是知舟求助的那位大人。

知毅鳴暗自思?要不要上去敬謝，一抬頭卻看見那位付大人正看向這邊。

知毅鳴立刻上前，一拱手，“多謝大人相助?！?/p>

付紀沒有動，卻目光灼灼鎖定身后的知渡。

知毅鳴順著他的目光，反應過來，立馬讓知渡上前給大人道謝。

“這是犬子，名作知渡?！?/p>

“昨日夜里，你在哪里？”

付紀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一句。

知渡有些納悶，不好意思地回答：“當時和家父一起被扣押在衙門?！?/p>

他不明就里道，“多謝大人明察秋毫，在下才得以沉冤得雪?！?/p>

沉默良久。

“不必客氣?！?/p>

大人的聲音聽出來有些沙啞。

知毅鳴和知渡兩人一頭霧地離開。

付紀站在原地。

馬車已經(jīng)抵達門口。

仆從在那車前，低頭稟告：“大人，時間不早了，上車吧?！?/p>

付紀點點頭，他坐上轎子。

他心有所動地抬頭，剛好看見二樓窗戶前，一個女子的側(cè)臉。

那瓷白的面頰在陽光下泛起珠玉般的光澤。她微微勾起嘴角，像是很開心。

付紀仿佛又嗅到了她忽然靠近時雪松的香味。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取下了叉竿，關(guān)上了窗戶。那張側(cè)臉隱匿在紗窗后面。

付紀垂下眼眸，眸光微微黯然。

“走吧?！?/p>

玉石輕擊的聲音消融在風中。

車轱轆轉(zhuǎn)動，馬車一眨眼就消失在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中。

知渡和知毅鳴姍姍來遲，不過索性流沁樓上菜倒快，三兩下就擺了滿桌玉盤珍饈。

知渡挽起衣袖，用勺子挑出最鱸魚雪白肥美的魚肚放在知舟盤中。

“阿舟這次可是大功臣，這塊最好的肉歸阿舟?！?/p>

老父親坐在對面，連連點頭，笑得欣慰。

“不過，妹妹你是怎么結(jié)識上付大人的？說來奇怪，剛剛在門口遇見他，他忽然問我昨夜在哪？”

知舟被魚肉噎了一下，她吃驚回頭，“你回答呢？”

知渡理所當然道：“我說我被扣在衙門了呀。”

知舟舉著筷子僵住了。

當初圖方便，一時沒有說自己的身份。沒想到這么快就被拆穿了。

不知道付大人記不記事呀？

付大人日理萬機，應該不會跟她計較吧？

知渡拍了拍知舟舉著的胳膊，疑惑道：“你怎么了？”

知舟半天說不上話。

知毅鳴看知舟不想說，必然是有她自己的道理，隨既岔開話題。

“明日出發(fā)去揚州，制造紡那邊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不過知舟還沒有去過，我們倒是可以趁這個機會游玩一番?！?/p>

隨即，他正色道：“不過知舟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學做生意。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傳出去對女子的名聲有損。”

知毅鳴斟字酌句，鄭重道：“但是只要你愿意，為父就支持你?！?/p>

知舟聞言一怔。

出嫁前一天晚上，父親在叫她到跟前，也說的是這句話：“只要你愿意，為父就支持你?！?/p>

可是知府被抄，她甚至沒有來得及見父親最后一面。

每一個被愧疚和痛苦折磨地無法入眠的夜晚，她都在一遍遍假設(shè)當時的情景，父親死前是不是在怪她？

知舟微微動唇：“那如果我做錯了呢？要是我識人不清，把整個知府都搭進去了呢？”

知毅鳴眉毛一豎，“胡說。知家就算真出了什么事，那不是因為你的緣故。做生意原就是頭破血流爭三分利，成于人，敗于勢，都是說不清楚的?！?/p>

知渡在一旁嚷嚷道，妹妹怎么做都是對的，出了事情有哥哥擔著。

知毅鳴白了他一眼，給這皮猴小子壓下去了。

知舟假裝慌忙去扒兩口飯。

一滴淚隨著面頰悄無聲息落入碗中。

過去的怯弱和愧疚同嘴里的珍珠米一起嚼碎，咽下去。

有點咸。

糾結(jié)了很多個夜晚的問題終于等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