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舟在知渡不贊同的眼神下悄然靠近，想去聽個究竟。

“嘿，你個洋鬼子，把次品買給我們還不承認(rèn)。想抵賴，我告訴你，呸，沒門！”

一個老翁杵著拐杖從人群中站出來，顫顫巍巍地指著那卷毛夷人說：“我說，天底下可沒有這樣做生意的道理。當(dāng)年就是你們夷人買了幾臺織機給吳家織場，等布匹織出來才發(fā)現(xiàn)那針角亂七八糟，根本沒用?！?/p>

“這回也是，織機買回去沒幾天那地棕的開口板就卡住了，里面的線全部攪成一團。你這么做生意是要喪良心的呀——”

那拐杖重重地敲擊著地面，再次激起了人們心中的憤怒。

“趕緊的，把我們的銀子賠了，從哪來的滾回哪去。”

“就是，就是。”

眼見著這群人又憤憤不平地圍上去，旁邊的卒足趕緊攔了一下。

官老爺現(xiàn)在還沒給夷人的案子定論，但這群商人從今天早上就在衙門口爭喋不休，吵著要個公道。

官老爺被鬧得頭大，只能把人帶出來讓他們協(xié)商。

在他看來，能息事寧人最好。只要不出人命，就都是些雞毛小事。

“漏，不是。那個織機不是，次品?！?/p>

這句話知舟倒是聽清了。

知舟覺得有些蹊蹺，那日看到的織機雖然算不上精致，但是能支撐那樣多繁復(fù)的技藝的器具，怎么會是個花架子，沒幾天就壞了呢？

還是說這商人是在掛羊頭買狗肉？

那西洋人只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他因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還透著些稚氣，張手劃腳地比劃著什么。奈何越緊張越加吐字不清，越吐字不清，越緊張。

旁邊的人聽得一頭霧水，但也不想多做糾纏，只想讓他趕緊賠了銀子了事。

那西洋商見怎么也說不清，雙眼一紅，竟當(dāng)眾“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還一邊在胸口畫著十字。

這，這也沒見過這種陣仗呀。

有些人開始面生猶豫，想著這人要是實在拿不出銀子來，就自認(rèn)倒霉回去算了。

知舟趁人心動搖的時候，一下子鉆到人群中。她一把制狹住那西洋商的手腕，直逼夷人那雙黃色的眼睛。

“你說那織機不是殘次品，又怎么會壞呢？”

那西洋人一下子怔住了。

他三兩下擦干眼淚，嘰里呱啦地不知說些什么，但是大概是要親自看過才知道。

知舟微微瞇眼，“你能保證你的機械沒問題？”

那西洋人連連點頭，拍著胸脯保證“以上帝的名義發(fā)誓，我的織機絕對是沒有問題的?！?/p>

知渡一不留神沒看住知舟，就讓她溜到人群里去了。他只好任勞任怨地跟在知舟身后。

知舟給了知渡一個暗示的眼神。

知渡立刻意會。他轉(zhuǎn)過身對著大家說：

“諸位，這夷人看上去也不像是能拿出銀子的樣子。他又說他的東西不是殘次品，在這里站著也是空耗時間，不如拿幾臺織機過來看看這么一回事?！?/p>

有些人略顯躊躇：“這織機在織場里，也不是一下子能運過來的?！?/p>

知渡一挑眉：“那也行，干脆我們就把這人押去現(xiàn)場修好了。我們這么多人，還怕他跑了不成。”

“再說，諸位當(dāng)初買這織機不就是盼著它能起作用嗎？要是能修好，那就是皆大歡喜。若是修不好，再向大人投告狀也不遲?！?/p>

大家紛紛贊同。

在眾人商量之下，決定去最近的鄭家莊織坊。

知舟，知渡和那個西洋人走在最前面。

那西洋人站在知舟旁邊低聲說：“謝謝你，幫我?！?/p>

他的眼框還隱隱有些發(fā)紅。

知舟輕笑一聲，“我可幫不了你，你把織機修好了才是幫你自己?！?/p>

聞言他眼神透露出神采飛揚的自信，“我們家的織機是最好的，絕對不會出問題?！?/p>

知渡見狀瞪圓了眼，硬生生從兩人中間插進(jìn)去，護(hù)著知舟離那夷人遠(yuǎn)一些。轉(zhuǎn)頭沖他冷笑了一聲，“你倒是自信?！?/p>

那西洋人無辜地摸了摸鼻子。

他向前歪了歪腦袋，視線繞過知渡，笑嘻嘻地對知舟說：“對了，我的名字叫祝祀佩?！?/p>

祝，祀佩？

知舟腳步一頓，僵硬地轉(zhuǎn)過頭。

企圖在這個二十來歲的金發(fā)少年身上找到那個被大朔皇帝封爵的西洋朝貢者的影子。

她遲疑地問：“你是司嵐王之子？”

“對，你認(rèn)識我？”祝祀佩興奮地直勾勾盯著知舟，金黃色的頭發(fā)和那雙深邃的黃色眼睛顯得格外耀眼。

不算認(rèn)識，不過是略有耳聞。

兩年后西洋使者來大朔朝貢，在上供了許多奇珍異寶，引得皇帝龍顏大悅。

這使者來是來自吉酈皇室旁支的司嵐王一脈，對大碩的文化向往已久。皇帝便封他了個爵位，準(zhǔn)許他繼續(xù)留在大朔。

這人極其有機械天賦。

小到熏球香爐，大到水利機械工程，無一不精通。他的工藝精細(xì)巧妙，在宮中極其受用。

知舟記得秦珉之前在寧王手下做事時，帶回過一個鎏金鏤空花鳥球燈，層層花雕圍繞，那燈芯摔在地上都不熄滅。

知棠兒極其喜歡，知舟就讓她拿了去。

往事已如渺然煙海，不必追溯。

如今祝祀佩站在她面前，她只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知舟繞過知渡，走到祝祀佩身側(cè)，極其熱切地攀談起來，企圖想在他身上套更多些紡織機的信息。

一聊起這個，祝祀佩更加滔滔不絕不絕起來。兩人手勢口語并用，竟然不知不覺也到了鄭家莊。

“織機就在里面，諸位一起進(jìn)去看看吧。”紡主向里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這幾架織機用不了，所以暫時把它放在院子外面了。”

知舟發(fā)現(xiàn)院子里面這幾架織機和攤上擺的那一架并不一樣，明顯小了幾個型號。

祝祀佩神色凝重地在院子旁邊那幾架閑置的織機邊轉(zhuǎn)了兩圈。

他試了一下地棕的踏板，又試著通過橫桿轉(zhuǎn)動曲輪。

“這織機沒有問題?！?/p>

兩圈檢查下來，祝祀佩不顧旁人虎視眈眈的眼神，氣定神閑地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