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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月下起殺意
圓月淺淡,玉繩低轉(zhuǎn)。
燈市流光,人喧天寒。
眾人與賀傳聶女分手,離開合歡橋后,賀承宇提議坐船游河,好遍覽兆京風(fēng)采。
于是兄妹幾人連同宋佩和柳清靈便從傾斜小路走下河邊,賀承宇帶著長隨先去問畫舫是否空閑,回來時就對眾人笑道:
“原來是宋世子包的船,聽說我們來了,叫我們也一起上去?!?/p>
前塵今夜,也遇上護國公世子宋漣邀請登船同游,但當(dāng)時宋佩對這個同姓兄長行事作風(fēng)極其厭煩,當(dāng)場拒絕,于是賀家兄妹也沒有上去。
“這,樓上都是男賓,我們多是女客,貿(mào)然打擾只怕不妥?!彼闻骞坏?,神色不喜。
奇怪的是,她對花名在外的宋世子這般討厭,卻又后來甘心委身于一個品德還不如宋漣的風(fēng)流浪子。賀南風(fēng)想,暗自搖搖頭,含笑開口道:
“想來上元佳節(jié),到處男男女女,大家共處一時半會也不打緊的?!?/p>
宋佩一噎,隨即沉默不語。
賀南風(fēng)又道:“一路走來大家也累了,便當(dāng)尋個坐處歇息吧,大哥你說是不是。”
賀承宇笑著點頭,轉(zhuǎn)眼見宋佩神色不虞姬,又沉寂下來。
賀凝雪好奇道:“船上除了宋世子還有誰呀?”
賀承宇回答:“宋世子的兄弟姐妹,外頭朋友,還有凌釋和他弟弟。”
就是說,柳清靈心心念念的宋軒,和賀南風(fēng)心心念念的凌釋也在。
賀南風(fēng)余光瞥了一眼對方忽然明亮的眼眸,淡淡一笑。
“走吧?!彼溃幻嫱炝怂闻逋R凝雪的手,領(lǐng)著眾人登船。
畫舫分為上下兩層,雕欄畫棟十分華貴。比起冬至那日所乘,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身青衫風(fēng)流得意的宋漣世子滿目笑意相迎,對賀承宇極其親近。幾個女兒福禮相見后,便靜立一旁聽男子們寒暄。
賀南風(fēng)抬眸,就見不遠(yuǎn)處白袍青冠的凌釋少年如玉,一面含笑聽身旁眾人講話,一面微微低頭向幼弟囑咐什么,情態(tài)極其溫和。只那五六歲孩童似乎并不領(lǐng)情,粗魯?shù)貙⑿珠L手臂推開,徑自同兩個雄武下人玩耍。凌釋擔(dān)心對方受傷,又跟了出去。
她的阿釋,真是這世間最溫潤和善的男子。
賀南風(fēng)心底柔軟至極,又看了看一旁頑童,眼神便微冷了些。
前塵今時,凌釋對這一母所生的弟弟都極好,對方卻同他那莫名其妙的母妃一樣,無端心生怨恨。眼下還小,之后隨著年紀(jì)增長,更做了不少傷害兄長的事。
凌釋后來胸口一道修長傷疤,便是對方十來歲時所留,有心還是無意并沒人清楚,但此刻的賀南風(fēng)想起,就覺十分心疼。
也許她的目光過于專注,另一頭的凌釋也抬眸看來,四目相對時,便不由微微一怔。
他許久沒見過賀家三小姐了,自文敬候夫人去后,兩家交集漸漸寥落。只偶爾聽賀承宇提起,知曉她依舊那樣善良溫柔,依舊只喜歡醉心詩書,也知曉她面對侯府老夫人的壓迫無力還手,時常偷偷抹淚,讓父親兄長都心疼不已,又無可奈何。
果然還是那個,在冷風(fēng)里苦苦等候仆人歸來,傷心痛哭到昏厥的六歲女娃。仿佛生來就比讓人善良柔弱,如寒風(fēng)中飄搖的花枝,叫人不禁心疼。
冬至小聚時賀承宇未到,差人帶信說在家中陪伴妹妹,他曾隱約憂心她又有變故發(fā)生,但又終究無法相問,不想今日不期而遇,卻發(fā)覺那記憶中的柔弱女娃不僅年華初成亭亭玉立,眉宇間的神態(tài)氣韻,也似乎與從前截然不同。
依舊那般溫和美麗,眼神中卻有了許多從前不曾看到的東西,讓他覺得陌生又熟悉,似大不相同,但似曾相識。
揀盡寒枝不肯棲。凌釋忽然想到這句詞,隨即便想起冬至那天來去無蹤的紫衣少女。
就在這時,賀南風(fēng)對他毫無掩飾地溫柔一笑,像對賀承宇,也像對凌釋道:
“釋哥哥許久不見了,近來還好嗎。”
畢竟說起來也是遠(yuǎn)房表兄妹,她這樣問候并不算唐突。
賀承宇從宋漣的閑話中抽出身來,向凌釋舉手招呼,一面笑著回答妹妹:“阿釋學(xué)業(yè)有成儀表堂堂,哪能不好?!?/p>
遠(yuǎn)處的凌釋似乎聽到,淺淺一笑,真如冰雪渙釋般看的人心神舒朗,向賀承宇道:
“我還以為你今日也不出門。”
賀承宇道:“我不是送了信給你么?你也不回?!?/p>
凌釋微微岑寂,爾后溫和道:“許是門房忘記了?!?/p>
哪個門房敢隨意忘記世子爺?shù)臅拧YR南風(fēng)心底嘆了口氣,望著凌釋溫和笑容中的淡淡落寞,對一旁小童便越發(fā)不喜。
同樣親生,逸王妃怎么能偏心如此,對待長子像外人一般敷衍和防備?
她頓了頓,向兄長道:“大哥,我想去船頭看燈?!?/p>
那正是凌釋兄弟所在的地方,但賀承宇并沒有半分多想,在國公府下人端了瓜果糕點分與在座眾人時,獨自帶著妹妹向船頭走去。
賀南風(fēng)身形不高,跟在兄長身邊顯得越發(fā)嬌小可人,走近后,剛好到凌釋的肩膀。
凌釋恍然,再次想起冬的場景,好似寒枝便與她一般高低。
“小公子,今夜的花燈好不好看?”賀承宇笑著逗弄凌家弟弟,對方卻并不搭理,只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看著賀南風(fēng)。
賀承宇也不覺失望,轉(zhuǎn)眼向凌釋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書院?”
五月便是北燕春闈,寒山書院會在之前有一次內(nèi)部考核,以測試學(xué)生水平,基本上元后不久,就會開始上課。也就是今夜后,進學(xué)的兆京公子們都要陸續(xù)啟程。
凌釋道:“就這兩日吧?!?/p>
賀承宇點頭:“我同你一起。”
說完似又想起什么,回身對妹妹道:“南風(fēng),我同阿釋有點事要講,你在這里看燈不要亂跑?!?/p>
語氣神態(tài),還當(dāng)她是五六歲的孩子。賀南風(fēng)含笑答應(yīng),又對凌釋微微一禮,目送兩人離開。后者離開前,也對幼弟說了基本一樣的話,可那孩子照舊并不搭理,神情十分倨傲。
凌釋并不生氣,賀南風(fēng)卻是極不高興的。于是等兩人一走,便向那一直緊盯自己的男娃冷冷道:“凌琚,你看著我作甚?!?/p>
男娃一怔,似未想到方才那樣溫柔的姐姐,轉(zhuǎn)眼換臉一般冷漠。小眉頭微微一蹙,隨即輕哼一聲道:“我看你丑,丑得奇怪?!?/p>
果真還是那刻薄無禮的小東西,真不知是如何同凌釋一樣血脈的。賀南風(fēng)冷笑一聲,想要教訓(xùn)幾句,轉(zhuǎn)眼看見一旁守著的兩個大漢,又話到嘴邊收了回去。
逸王妃從來都對凌釋極不放心,連元夕兄弟外出,也要派自己的人守著。她若想教訓(xùn)凌琚,必然要先把對方支開。
于是冷臉轉(zhuǎn)笑,俯身道:“我知道你看我,是因為我好看,你覺得姐姐很美對不對?”
說完,還向他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凌琚一怔,似被她的眼神晃到一般,雪白的小臉微微泛紅,悶悶道:“才不是……”
賀南風(fēng)一笑,繼續(xù)道:“姐姐還有更有趣的東西,你想不想看?”
“什么?!?/p>
“就在這里?!?/p>
“哪里?”
她又是一笑,貼近小孩耳朵,低聲道:“姐姐不喜歡這兩個黑衣大漢,你叫他們走遠(yuǎn)些,我就給你看。”
凌琚雖半信半疑,畢竟五六歲小孩心性,還是應(yīng)下,回身呵斥兩個護衛(wèi)走開。兩人擔(dān)著護他周全的任務(wù),自然遲疑不動。
賀南風(fēng)便在一旁搖頭做笑,嘴里發(fā)出“嘖嘖”感嘆,似嘲諷他堂堂王府小主子,居然叫不動兩個下人一般。
凌琚被激,便兇悍起來,對兩個護衛(wèi)又踢又罵,揚言回去稟告母妃將他們打發(fā)之類,兩人最終無可奈何,只得退了下去。
這下船頭便只余兩人,凌琚昂起小臉向賀南風(fēng)討要有趣的東西,賀南風(fēng)便指了指船下,示意他趴起往水里看。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叫母妃罰你跪釘子板。”凌琚一面踮腳,一面回頭質(zhì)疑。
賀南風(fēng)笑道:“我可不是王府下人,你母妃罰不了?!?/p>
凌琚輕哼,不屑道:“大哥也不是下人,但母妃還是會罰他?!?/p>
他語態(tài)天真,絲毫不覺背后的賀南風(fēng)神情一冷:“你母妃會罰大哥什么呀。”
凌琚伸長了脖子往下看著,嘴上不以為意道:“罰他跪書房,一夜不許睡覺。”
“還有么?”
“罰他不吃東西?!?/p>
“還有么?”
“罰他不許見父王,否則就挨鞭子。”
“你大哥挨過鞭子么?”
“當(dāng)然挨過,父王問的時候他說自己摔了——你說的東西到底在哪里?”凌琚回頭,卻猛然被神情陰冷的賀南風(fēng)嚇了一跳,一時間愣住原地,“你——”
賀南風(fēng)笑了笑,仿佛剛才只是一瞬間的錯覺,指了指一旁小木凳,道:“那東西在水深的地方,你太矮了,搭個凳子才能看見?!?/p>
凌琚覺得有理,就自己搬了小凳過來墊著,又站了上去,整個上半身都探在船舷在,仔細(xì)朝下瞧著,全然不知身后溫柔美麗的姐姐眉目冰寒,慢慢提起淺緋色的紅綃羅裙,露出一雙小腳來。
凌釋從來重情義,對這對惡毒母子隱忍包容,但她不能看著對方如前塵般繼續(xù)受到傷害。如今還小而已,一旦長大,又是一條難纏的毒蛇。
她想起前塵種種,想起凌釋身上的傷疤,想起王妃的責(zé)難辱罵,想起夫君死后凌琚將她拒之門外,任由下人驅(qū)趕辱罵……
只要輕輕一踢,這樣的高度和水深,他必死無疑。如此,凌釋便是逸王府唯一的嫡子,便不會經(jīng)受那樣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