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中十八反

蕭濟川被帶走的第三天，藥鋪里坐堂的吳仲友跌跌撞撞跑到蕭家報信，鋪子被封了，所有伙計都被趕出，藥品無論貴賤全部封存。杜氏聞信急火攻心，幾乎站不穩(wěn)，晃了幾晃，猛地噴出一口血。幸虧黛秋和藍橋一邊一個，全力扶住她。

這三天來，杜氏托人四處打聽，終于從一個相熟的京師內(nèi)外城巡警總廳僉事處得到一點消息。原來是有人將蕭濟川告到大理院，告他庸醫(yī)害世，治死人命。

這種事杜氏抵死不信，蕭家?guī)状t(yī)，在京城雖不是首屈一指，也算是醫(yī)藥行里數(shù)得著名號，且蕭濟川半生行醫(yī)謹小慎微，憑他的醫(yī)術(shù)，或有那治不得的病，也斷不會將人治死。縱然日常行醫(yī)有不周之處，他畢竟有太醫(yī)院的腰牌，就算是兩宮駕前，也是侍奉過的，有誰會污告他？

杜氏百思不得其解，不止是她，牢房里蕭濟川也想不明白。自被收押在大理院的牢房，他冥思苦想，卻根本想不出自己到底錯在哪里。每每閉上眼睛，那張本該如花似玉的臉總是面目猙獰地出現(xiàn)，一雙眼睛不自然的突出，十分可怖。

蕭濟川也是上了堂，受了審才知道喬春蕊死了。那個得了痂癩，不敢見人的姑娘。雖然后來蕭家事多忙亂，濟川也不曾忘記給春蕊復(fù)診。春蕊臉上的痂也一日好似一日，濟川最后一次去往段家復(fù)診時，姑娘那張花骨朵一樣的小臉已經(jīng)大體恢復(fù)了往日光彩。白皙的鴨蛋臉上，一雙好看的杏眼，笑起來嘴角一顆圓圓的梨窩。

春蕊鄭重地給蕭濟川磕了頭。過完年，她就要嫁作他人婦，用她此生最美的樣子。姑娘謝濟川救了她和母親，因著女兒夫家得力，喬老爺對母女倆的態(tài)度也大為好轉(zhuǎn)。

濟川避過春蕊的拜謝，笑囑她再忍耐些時日，不可貪吃生辛之物，仍要按時服藥，待出嫁之日，必定容光煥發(fā)。

然而濟川萬萬沒想到，再見到春蕊，她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衙差強迫他看著姑娘的臉，之前光潔如初的臉頰幾塊干涸發(fā)黑的瘡口，十分可怖。從入冬到開春，濟川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好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竟落得如此下場。

公堂之上，喬家主母段氏在大堂哭天搶地，說喬姑娘用了濟川的藥，病情反復(fù)，愈加嚴重，姑娘醫(yī)治無望，本就傷心，誰知一日早上，家人起身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在炕上。說到激動之處，段氏猛地抓向濟川，直在他臉上撓出幾道血口子。濟川顧不上疼，先在堂官面前分說冤枉，又將自己開過的方子一張一張寫出來，與段氏呈上的方子對比。大理院刑名一路最清楚不過，可行醫(yī)用藥卻是外行。

因著濟川有供奉在身，少不得將兩份方子并作為證供的藥渣送至太醫(yī)院正堂沈少興面前驗看。蕭濟川總算稍能放心，沈家也是世代行醫(yī)，醫(yī)術(shù)高超，且二人共事多年，必能還他清白。只是證物已送去兩日，仍不聞再將他過堂提審，心中不免焦急。

“蕭供奉在這里?！币粋€洪亮的聲音打斷了濟川的沉思。牢房陰冷，終年不見陽光，在這里待久了，別說是犯人，連獄卒中氣欠缺，斷沒有這樣的聲音。

濟川尋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個渾身綾羅，滿面紅光的男人緩緩靠近牢房。

“你是……”蕭濟川這三日著實受了些折磨，但頭腦尚算清醒，他實想不起眼前人到底是誰。

男人見濟川面露疑惑，不由冷笑：“供奉別白費心思，我原不是什么人物，上不得臺盤，你不識得我也是正理。只是地界就這么大，蕭家的醫(yī)術(shù)名滿京城，當真是無人不識?！?/p>

蕭濟川不語，只見來人頤指氣使的神情也知來者不善，他只能靜待下文。男人見他不說話，冷笑兩聲：“供奉別怕，我來只是想知會供奉一聲，沈少興大人的文書已經(jīng)到了。這幾日老爺們都忙，沒閑情兒過堂，我怕供奉著急，先來知會一聲?！蹦腥苏f著從袖口抽出一箋宣紙，輕輕一抖，展開給蕭濟川看。

“您這是張好方子，涼血生肌，平瘡祛腐?！蹦腥死湫?，“可您既然給下了白芍，為什么還要用藜蘆？”

濟川大驚：“不可能，白芍與藜蘆是十八反，我不會下這種方子！”

男人“嘖嘖”地搖著頭：“這可是沈從興大人驗看出來的，再說，您可下過這樣的方子。”男人說著，又從袖口抽出一箋宣紙，抖在濟川面前，那又是一張藥方。

“病人體質(zhì)各異，有些人可以白芍、藜蘆同用，但能同用的人少之又少，且必得根本強壯。春蕊姑娘體質(zhì)虛弱，是經(jīng)不起的?！睗奔钡卣f。

“許是有人想急于治好姑娘的病，好揚自己的名。沈從興大人驗看的方子和藥渣斷不會有錯。況且……”貴寶別有深意地看一眼濟川，“在你藥鋪坐堂的吳先生已經(jīng)在前衙遞了證供，他證詞上說，那日分明提醒過你，方子里有十八反，可您堅持要抓。蕭供奉，吳仲友你的‘自己人’。”

“沈大人？吳先生？這不可能！這決不可能！”濟川所有的思緒被絞成一團亂麻，這兩人是他素日交好的兩個人，他實在想不出哪里出了錯，瞬間，他猛地盯著男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半晌方道：“你到底是誰？你想做什么？”

男人含笑點頭：“您總算問到點兒上了！在下貴寶，國公府主母惠春兒格格，那是咱親姐姐，老佛爺是咱葉赫那拉家的姑奶奶?！笨粗鴿ǖ纳袂閺拇魷u漸變?yōu)轶@恐，貴寶十分得意，“前次你誣家姐毒害嫡子就該死，被那個不知死的文遠笛鬧騰一出兒，饒過你。眼下這可真出了人命，您又有供奉在身，平白的治死人命，怕是過不去這道坎兒。”

“你……”濟川恍然大悟，可他不敢相信，猛地向前一撲，要抓貴寶的前襟，誰知貴寶不慌不忙地向后退一步，隔著監(jiān)欄，濟川使勁伸長了手，仍抓不到，“你記恨我，只害我就是，難道就能白白葬送一條人命？”

“供奉可不能亂說。”貴寶不屑地道，“是你醫(yī)術(shù)不精，治死人命，你誣陷格格本就是大罪，可你這么個小蟲兒，也不值當我費這么大的勁兒。大雪天的，巴巴跑牢里看熱鬧，我得多閑？我呀，是特特地來給您指條明路，您懸壺濟世是行好積德，我不計前嫌地來救您，也是行好積德的事?！?/p>

蕭濟川盯著貴寶那張泛著油光的臉，明知對方不懷好意，卻猜不出對方的來意。他們是皇親國戚，自己在他們眼里，也不過是條蟲子，既給不了錢財，也借不了勢力，貴寶的紈绔行徑京城聞名，可再不著調(diào)，他也該是無利不起早，為難自己這個小小的大夫，總該為著什么。

可為什么呢？蕭濟川的眸子漸冷，連方才的氣憤也緩緩淡去?！笆捈沂来嗅t(yī)，我問供奉一句，你們行醫(yī)世家靠什么傳承？”貴寶像是閑談一般，口氣推心置腹，不停地揉著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濟川一愣，半晌才緩過神，輕聲道：“苦學不輟，手口相傳。”

貴寶嗤笑一聲：“京城里開鋪子的大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難道只有你們蕭家的名號是苦學不輟，學出來的？”

蕭濟川皺了皺眉，他想不明白貴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聽說……”貴寶故意拉長了聲音，“你們蕭家的祖?zhèn)髅胤侥苤伟俨。阍谲娗靶ЯΦ臅r候，還有一個‘神醫(yī)’的名號，傳說在閻王殿掛了號的魂兒，都能被你一劑良方勾回來?！?/p>

濟川臉色凝重，他終于意識到貴寶的目的。“當著明人不說暗話。”貴寶閑閑地道，“我愿救供奉脫難，你出去之后還能成為太醫(yī)院副堂官，親自看顧老佛爺和今上，蕭供奉，那可是天大的造化，肥而又肥的美差呀?！?/p>

見濟川不說話，貴寶又道：“供奉讀書之人，必能知恩圖報，那秘方與你不過身外之物，到底還是留著性命要緊?！?/p>

“你懂醫(yī)理嗎？”濟川沉聲道，巨大的驚訝讓他忘了生氣。

貴寶不解對方言外之意，毫不在乎地道：“號脈下方子的營生我是不指望了，有了秘方，就有一條金礦脈，供奉挖不出來的金子，我都能挖出來?！闭f著一聲冷笑，“虧你們蕭家世代行醫(yī)，你看看那你小藥鋪，寒酸至極。這方子到了我的手里，開一間醫(yī)館藥堂，必是京城里獨一份的買賣。什么同仁堂、鶴年堂、千芝堂、萬全堂，都讓他們歇了吧！我這也算……把你們蕭家的醫(yī)術(shù)發(fā)揚光大。”

事實如此，蕭濟川反而沒有了方才的震驚和懼怕，他撣撣棉袍上的塵土，目光平視貴寶，方才他口里那幾家無一不是財大氣粗，等閑人是惹不起的，貴寶這是專挑軟杮子捏。

濟川心中冷笑，面上卻如沉潭般平靜：“貴大爺，您瞧得起蕭家的那幾張破方子，弄這么大動靜。那您干嘛不直說？您要是明白說了……”

見濟川有松動，貴寶心中大喜，笑道：“蕭供奉果然是明白人?！?/p>

“我一張都不會給你?！睗ɡ湎履榿恚莺荻⒅F寶，“醫(yī)不可欺！您也是讀過書，識得字的人，難道家里大人就沒教過你，醫(yī)不可欺！驕恣不論于理，第一不治，我看您才是病入膏肓，我們蕭家的醫(yī)術(shù)再高也救不得你了！”

貴寶不氣不惱，閑逸地看濟川一眼，牽牽唇角，算是有些笑意，濟川的愚不可及讓他深覺可笑，貴寶無奈地搖搖頭，微嘆一口氣，轉(zhuǎn)身緩緩朝外走去，邊走邊道：“蕭供奉，不識時務(wù)可是要吃大虧，想想您家里人，您那閨女……她們能不能吃口安生飯，可全在您身上。再想想你們蕭家世代的名聲，你背著學藝不精，治死人命的罪過去了那世里，可怎么見祖宗呢？我這話不中聽是好話，您就在這兒仔仔細細想清楚吧。”

話音還在，貴寶人已經(jīng)出了牢門。“嘩啦”一聲鎖響，蕭濟川不由跟著一抖。他有些痛恨自己，這些年凈忙著研究岐黃之術(shù)，早知道會這樣，該跟著杜氏學學打架拌嘴的本事才對，他有一肚子的怨氣要罵出口，方才對著貴寶，竟連百分之一也沒能罵出去，怒氣填滿他的腔子，幾乎要崩出來。他狠狠砸向監(jiān)欄，砸得手指手背都破了皮，然而無濟于事，濟川半生行醫(yī)，只有救人性命，卻不想會有這樣一天，有人因他喪命，家人也因他的醫(yī)術(shù)受牽連，甚至要辱及先祖。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蕭濟川忽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不大，卻能在陰森森的牢房里傳出很遠，原來他半生事業(yè)就是個笑話，這樣想來，他竟笑得不能自已，良久，他身子一軟，“噗通”一聲，委頓在地，深深地垂下頭……

杜氏雖不知獄中情形，但內(nèi)心的焦急一點不比濟川少。自丈夫被羈押，她四處奔走，沈從興的府邸更是天天去，只是每每被攔在門外，兩宮病重，沈大人日日在宮內(nèi)伺候湯藥，一刻不能離開。蕭濟川平日里安守本分，并不結(jié)交官宦，幾個平日里能說得上話的同院供奉也無不給了杜氏“閉門羹”，她再笨也有些知覺了，事出得蹊蹺必有鬼，如果她猜得對，那獄中的蕭濟川就更危險了。

青騾小車在外跑了一天，別說人，騾子也累了，喘著粗氣，緩緩將車拉至家門前。憨三兒麻利地放下梯凳子，先扶福媽下了車，福媽又伸手去扶杜氏?？墒稚炝税胩欤膊灰姸攀舷萝?。

“太太?！备屝÷曒p喚。

一路發(fā)呆的杜氏似才緩過神來，深吸一口氣，積攢些氣力，搭著福媽的手下了車。腳才沾地，就見門旁站著一身櫨黃色蝙蝠團紋錦緞棉袍的駱長風。

長風見了杜氏忙上前請安。因著駱麟出兵未歸，杜氏不曾往國公府求助，如今見了長風，似見了救星，一把拉住他：“好孩子，難為你這時節(jié)還想著我們！”

長風恭謹?shù)鼗卦挘骸皨饗鸩槐乜蜌?，出了這樣的事，阿瑪又不在家，長風雖然年紀小，也愿盡一份力?！闭f著，他從袖中抽出信箋，“這是大理院少卿史大人的手信。嬸嬸憑它可往獄中與蕭叔叔一見，叔叔嬸嬸當面計議妥當，也好應(yīng)對來日。”

杜氏不敢相信地接過信箋，小心亦亦地扣進懷里，再開口便含了悲音：“好孩子，這要我如何謝你？”

“何敢當嬸嬸一個‘謝’字！”長風躬身道，“蕭叔叔與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落難，長風自當盡力?！?/p>

因知道杜氏必是急于入獄見人，又要收拾衣物銀錢與濟川，長風也不多言，草草告辭而去。遠遠站著的德?見他主子走了，也忙跟上。

回頭見蕭家人都進了門，德?才小聲道：“為了這封手信，爺可是用了老爺書房里那對粉彩鹿肩瓶跟貴舅老爺換的。老爺若來家，知道爺拿了他的珍玩去……”

“物件是死的。”沒見到黛秋，不知她急成個什么樣子，長風有些焦心，心不在焉地道，“如今還有什么事比救出蕭供奉更重要？若父親在家，別說舍一對瓶子，就算舍官、舍財、舍家業(yè)，他也會救蕭供奉出來的?！?/p>

“偏偏趕上老爺不在家。”德?嘟著嘴，悶頭走路，“這事出得跟商量好了似的，說起來也奇怪，舅老爺一向不待見爺，這一回怎么肯幫忙？”長風猛地剎住腳，德?不防備，幾乎撞在他主子身上，抬頭見長風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由心虛，輕輕給了自己一巴掌：“我……小的該死，說錯話了！”

長風深深看一眼德?，轉(zhuǎn)身繼續(xù)走，半晌方輕聲一句：“難道真是商量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