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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慈安殿之中鴉雀無聲,只有琉璃宮燈不斷在夜風中搖曳,滿地的酒香混著砒霜刺鼻的苦味,熏得人直教人喉頭發(fā)緊,但是事關(guān)太后,又無一人敢出聲嫌惡。
酒氣隨著夜風飄到角落之中,沈清霜忽地蹙眉掩鼻,潑灑在地的那壺‘貢酒’香氣濃烈到近乎甜膩,似乎與她記憶中西域貢酒清冽的果香截然不同。
以往西域進貢后,宮中設(shè)宴便會擺出賜酒,她雖向來不愛貪杯,但也被西域葡萄酒的盛名吸引過,曾嘗過一口陳年貢酒,那酒入口微酸,尾調(diào)帶著戈壁風沙磨出的粗糲感,絕非這般勾人喉舌的媚香。
吳嬤嬤站在殿中央,脊背挺得筆直,枯槁手指放在腰間玄鐵管之上,冷眼看著綠蕪伏地啜泣時,袖口露出的一截珊瑚鏈。
“吳掌事可認罪?”
太后鳳眸微抬,金絲護甲叩在鳳紋扶手上,一聲聲敲得人心顫。
沈清霜跪在殿角,垂眸望向滿地酒壺碎片,夾層中殘存的砒霜粉末在燭光下泛著幽藍,像極了綠蕪珊瑚鏈金鈴中抖落的毒粉。
“老奴若真要弒主......”吳嬤嬤突然輕笑,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九節(jié)鞭從腰間滑落,鞭梢焦痕掃過綠蕪發(fā)頂,“二十年前冷宮走水時,就該讓那襁褓中的嬰孩隨生母一同葬身火海。”
“啪!”
太后手中的佛珠應(yīng)聲斷裂,檀木珠子滾落到殿下,沾染上猩紅的酒液。
沈清霜突然起身,高聲道:“奴婢斗膽謹言!這酒中砒霜是假,酒更是假的!”
她快步走到殿中央,與吳嬤嬤并肩站立,俯身拾起地上的酒壺碎片,指尖被碎片邊緣割破,染血的釉彩在燭火下泛著詭光。
“西域近五年洪災(zāi)頻發(fā),葡萄藤十毀八九,貢酒皆以陳年舊釀充數(shù),酒色渾濁、香氣淺薄...”她將碎片高舉,酒液順著腕骨滴落,“可此酒澄如琥珀、香氣濃烈,分明是江南私窖仿造的西域葡萄酒!”
綠蕪袖中珊瑚鏈驟然繃緊,金鈴撞出碎響:“賤婢胡言!此酒乃太后親賜......”
“綠蕪姑娘鞋底沾的可是戶部封泥?”沈清霜猝然打斷,“明明是你借口清點酒壇,實則將真貢酒替換成戶部運回的私釀,又借掌事鑰匙之便,在夾層中偷藏砒霜,那金鈴中的藍粉遇酒凝晶,與夾層毒粉同出一源!”
“罪奴之言,不可輕信!”綠蕪咬牙,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那不妨請在座的諸位大人做個見證,舉起你們案上的酒樽細聞一下。西域的貢酒都是存放愈久,香氣越淡,而呈給太后娘娘這壺酒卻是不同。”
她突然抬高聲音,染血的指尖指向離她最近的一位老臣,“奴婢記得,工部侍郎張大人平日便愛好小酌,想必應(yīng)是能察覺到這酒香中的差別?!?/p>
突然被點名的張衡,瞬間有些局促不安。雙手下意識地端起面前的酒樽在鼻尖輕嗅,一雙渾濁的老眼陡然睜大,看著高座上的不怒自威的太后娘娘,有些尷尬開口:“好...好像確實不一樣...”
滿殿嘩然如同沸水炸開,眾大臣紛紛舉起酒樽聞,繼而交頭接耳。
太后猛地一拍鳳座,怒聲道:“荒唐!”
綠蕪立刻暴起揮鏈直取沈清霜面門,卻被吳嬤嬤擋在沈清霜前面的煙管輕而易舉地截住。
翡翠墜子碎落間,一截染著胭脂香的信件從綠蕪荷包滑出,戶部私印赫然在目。
“陛下到——”
蕭承煜踏碎滿室狼藉,玄色龍紋袖口掠過沈清霜染血的指尖,將她捏在手心的琉璃碎片隨手丟在地上。
他俯身拾起滑落的信件,目光掃過綠蕪慘白的臉:“朕記得,三日前戶部剛報江南漕船沉沒,丟的便是這批私酒?!?/p>
綠蕪膝行至太后腳邊,聲淚俱下:“奴婢縱有疏忽,也是一心為娘娘壽宴添彩......”
太后忽而抬手,金絲護甲虛虛點向沈清霜:“罷了,哀家乏了?!?/p>
她鳳眸半闔,似笑非笑地睨向皇帝,“綠蕪雖行事莽撞,但說到底畢竟是對哀家忠心可鑒。皇帝既已查清是誤會,便將人交予哀家管教吧?!?/p>
蕭承煜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面上卻浮起淡笑:“母后既開口,兒臣自當遵從?!彼掍h一轉(zhuǎn),“只是戶部與人私換呈給您的貢酒一事,或許涉及廣泛,還需要派人徹查才好?!?/p>
“皇帝勤政,哀家深感欣慰?!碧髴袘幸谢伉P椅,指尖勾住綠蕪發(fā)間珊瑚鏈,“這丫頭哀家?guī)Щ卮劝矊m好生調(diào)教幾日,至于旁的瑣事......”
她眼風掃過滿地碎瓷,“皇帝自行處置便是?!?/p>
綠蕪如蒙大赦,匍匐著蹭至太后裙邊。沈清霜盯著她腕間隨動作晃動的梅花刺青,那印記與陸靖琪私庫賬冊上的暗紋如出一轍,心口驀地發(fā)冷。
吳嬤嬤煙管輕叩青磚,教坊司的仆人魚貫而入殿堂之中,不到片刻功夫,便將滿殿狼藉收拾了個干凈。
樂伎重新入場,歌舞升平如同無事發(fā)生一般。
經(jīng)此事一鬧,太后的興致明顯差了許多,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開口散了壽宴。
蕭承煜臨走前,途徑沈清霜身邊時,拋給她一枚褪色梅枝佩,微微彎腰,如幼童時期一般在她耳邊輕語:“冷宮枯井的狗洞,朕已經(jīng)命人填了?!?/p>
梅枝佩上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像是烙在她掌心一般,“下次若是想逃命,記得換條路?!?/p>
殿外驟雨傾盆,太后鳳輦碾過金鈴遠去。吳嬤嬤望著沈清霜湮沒雨幕的背影,枯手撫過煙管內(nèi)藏的半截鋼鞭。
雨幕深處,綠蕪蜷在鳳輦角落,太后染著丹蔻的指尖劃過她顫抖的脊背:“今日她斷你一條珊瑚鏈,明日哀家還你十條?!?/p>
她輕笑如蛇信,“畢竟會咬人的狗,哀家向來舍不得殺......”
殿內(nèi)的沈清霜握著手中的玉佩發(fā)愣,直到她回過神來,攥著梅枝佩沖入回廊。
煙青裙裾拖過積水,腳腕上的鐐銬將好不容易長好的皮膚重新蹭破,鮮血融在雨中,慢慢淡化。
玄鐵煙管突然橫在身前,吳嬤嬤枯槁的面容從雨幕中浮現(xiàn):“姑娘今日逞完英雄,可想過明日如何活命?”
沈清霜反手擦去睫上雨水,“嬤嬤可有聽過邊塞漠北之中的胡楊?漫天風沙將其枝干折斷,它便用斷口生出新芽。”
吳嬤嬤皺起眉頭問道:“你就非要做那自尋死路的胡楊?何不靜待...”
“我是想做劈開風沙的刀!”沈清霜突然抬手,露出僅剩三根手指的左手,“嬤嬤,這就是我隱忍三年的下場,浮萍無根就會任人踐踏?!?/p>
暴雨吞噬了吳嬤嬤的嘆息。
“媚術(shù)不是風月,是往自己心口插刀?!笨菔謸徇^少女眉骨,“你可知當年先帝贈我九節(jié)鞭時說過什么嗎?”
“他說利刃需藏鞘。”
“他還說握刀的手......”吳嬤嬤突然將鋼鞭塞進沈清霜掌心,“怕有一日終會被刀反噬。”
“但嬤嬤,我沒得選?!鄙蚯逅蚶先说男禹?,隱有流光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