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與回歸

淑琴姑媽是個很好的伴，話不多，但總是透著舒心的親切。楊沫的話也變少了，很多時候都在睡，因為覺得累。她對張逸白的態(tài)度愈加冷淡，因為覺得沒話可說。

可張逸白還是忍不住會往這個病房跑，雖然明知道她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小產(chǎn)其實和坐月子也差不多，多休息多補補，也就夠了。他從不懷疑楊沫雜草一樣的生命力。只是，對她的精神狀態(tài)卻越來越擔(dān)心。

他打了電話問過孟憐伶，對方也是口徑一致地說她們成了知心朋友。至于其他，孟憐伶沒有多說，他也不便多問。他對孟憐伶，一向都是只敢遠(yuǎn)觀不敢靠近。

他也猶豫著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謝林森，畢竟人家才是男主角?？僧?dāng)他終于下定決心打過去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當(dāng)天晚上孟憐伶就已經(jīng)和謝林森通了電話，并且兩人正式分手。他的多此一舉晚了點。

“老張，你幫我好好看著點楊沫，我擔(dān)心她壓著情緒會做出什么事來，千萬不能讓她再逃走了。我明天下午的機(jī)票就趕回來?！敝x林森電話里說。

張逸白心里莫名的一震，謝林森明天下午就飛回來了，他果然如此在乎楊沫。

事實上是第二天的中午謝林森就出現(xiàn)在了楊沫的病房，一路風(fēng)塵，面容憔悴。面對吃驚的張逸白，他當(dāng)然不會浪費時間地去告訴他，他費了多少周章才換到一班更早的飛機(jī)回A市。

此刻他正坐在楊沫的床前，溫柔地握著她的手，“小沫，你的臉色怎么還是這么不好？”

楊沫當(dāng)著淑琴姑媽和張逸白的面，當(dāng)即羞得將手抽回，“我好多了，已經(jīng)可以出院了，對吧，張醫(yī)生？”

這是幾天來她第一次主動叫張逸白，張逸白受寵若驚，“啊，嗯，現(xiàn)在就是要慢慢調(diào)理?！?/p>

“那就回家慢慢調(diào)理好了，在醫(yī)院沒病也憋出病來了。住院費太貴了，我心疼?！睏钅瓕χx林森說，直截了當(dāng)。

“其實沒什么大事的話回家休養(yǎng)也好，這醫(yī)院怎么也不如家里住得舒服不是？”淑琴姑媽也贊同。

“淑琴姑媽也該回去給姨奶奶送藥了，麻煩了你這么多天真是不好意思。”楊沫感激地說。

“說得也是，姑媽，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回去吧。小沫，咱明天就出院，然后我?guī)闳ズ＿呅蒺B(yǎng)。”謝林森思索了一下答道。

海邊。楊沫怔了一下，眉頭微皺著又緩緩舒展開，嘴角也漸漸彎起，許久方開口道：“好啊，我們?nèi)ズ＿叀！比缓笞旖堑幕《茸兇螅饕粋€大大的笑容。

張逸白對著那個笑容也怔了一下，然后在無人意識到的情況下，輕輕走出了病房。

“不過，去海邊之前我還有個地方要去?！睏钅鋈幌氲绞裁从终f。

“什么地方？”謝林森問。

“公墓，七月十五馬上就到了，我想去給奶奶上墳?！睏钅f。

謝林森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好，咱們一起去。”

七月十五這一天下了雨。謝林森開著車一路到山里，楊沫下車的時候腳下一滑，一條腿跪到了地上，眼看著整個人都要摔在泥坑里，謝林森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再用力一拉，她便進(jìn)入了他的懷。

溫暖而踏實，這是她第二次如此深刻地覺得。

他捏了下她的鼻子，“路滑，也不看著點?！睕]有多說什么，就那么自然地?fù)е徊揭徊降氐巧狭斯沟氖A。

一切真實又自然，仿佛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謝奶奶的墳修得很華麗，黑色大理石被雨水沖刷得油黑锃亮，奶奶的笑容一如既往。楊沫將一束粉紅鮮艷的月季插在石瓶里，那花開得正艷，晦暗的墓地都被映得鮮活起來。

“也只有你，來墓地會帶月季花?！敝x林森淡淡笑道。

楊沫看了一眼四周，除了白菊就是黃菊?！澳棠叹拖矚g鮮艷的花，我?guī)н@花來她老人家在天上也高興?！?/p>

“嗯，我奶奶一直都是個活潑的老太太?！敝x林森看了看那嬌艷欲滴的花朵，“她說過花就要開得鮮艷才好看，呵呵，小時候我深信不疑，長大了就覺得她的想法有點土?！闭f完又看向楊沫。

楊沫一揚眉，“我們就喜歡土的，越鄉(xiāng)土越好！”

謝林森笑著點點頭，“嗯，越鄉(xiāng)土越好?！?/p>

他的眸光深深，像個不見底的深潭，柔情似水，若隱若現(xiàn)。

楊沫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將視線投向別處，慌亂地問道：“對了，你爺爺?shù)哪乖谀?？我怎么在這附近都沒找到？”

謝林森拉起她的手，舉著她的手腕指向側(cè)面的一個方向?！拔覡敔?shù)哪乖谀且黄缴??！?/p>

楊沫略微有點吃驚地說：“??？墓地都有專門的??？讓你爺爺和奶奶分這么遠(yuǎn)，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你們掃墓也麻煩啊?！?/p>

謝林森的神情忽然凝重起來，冰封一樣，棱角分明。楊沫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心中隱隱覺出不對，卻又不知道哪里說錯了話，看著突然嚴(yán)肅起來的謝林森，竟有些懼怕。

“謝林森，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這方才回過神來，臉部線條柔緩了下來，“沒事，你不是說有話要對奶奶說嗎？”

楊沫點點頭，伸出手來推了推謝林森，“你站那邊點去，我要和奶奶單獨說話?！?/p>

謝林森無奈地笑笑，將手中的傘遞給她，“那你自己打好傘，別淋到了。”

楊沫接過傘，心頭又是一熱?？粗x林森一個人在雨中越走越遠(yuǎn)，那個背影深深地留在了心里。帶著不舍地轉(zhuǎn)過頭，對著墓碑上的謝奶奶尷尬地笑笑，“奶奶啊，我本來準(zhǔn)備了一肚子話要跟你說的，可是現(xiàn)在下著雨，咱們還是長話短說吧?！?/p>

她盯著奶奶的照片出神，那照片里滿臉笑容的謝奶奶好像真的聽到了她的話一樣，笑得更燦爛了，于是楊沫也笑出了聲。

不遠(yuǎn)處的謝林森站在雨里，看著楊沫對著墓碑傻笑，不由地好奇這傻姑娘到底和奶奶在說什么悄悄話。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配了一條白色的褲子，那一只褲管還因為剛剛跪到泥坑里沾了好多泥。

頭發(fā)照例是個不高不低的馬尾，周身上下樸素得不像話，可既然是來墓地倒也恰當(dāng)了。

沒有多少過度渲染的沉痛與哀悼，這女人在墓碑面前笑得依舊沒心沒肺?？赡切β晠s是如此清脆，在這幽靜的墓地，是雨聲掩不住的。那笑容明明離得那么遠(yuǎn)，卻也明艷得亦如她身旁石瓶里盛放的月季花。

與楊沫有關(guān)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而然。沒有什么理由，也講不出什么道理?？删褪沁@么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并且他還希望繼續(xù)下去。

他甚至懶得去回想與她究竟是怎樣開始的，只是偶然想到，他還是會驚訝得不敢相信他竟決定要與這個樸素平凡的女人共度一生。有些事情就是在潛移默化中，蠶食了所謂的固執(zhí)。

“林森，你變了，變得早已不是我的謝林森?！泵蠎z伶在電話里如是說。

也許他真的變了，變得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傲慢偏執(zhí)不肯讓步的謝林森，而是變回了更早以前，在奶奶家小院里捉蛐蛐喂母雞打彈弓的謝林森。

只是此刻，陪在他身邊的不再是他活潑的奶奶，而是她奶奶親自為他挑選的老婆，楊沫。

所以孟憐伶說得不對，他不是改變，是回歸。

楊沫和謝奶奶說完了話，便轉(zhuǎn)過頭對著謝林森喊道：“謝林森，你過來吧！”那聲音很響亮，穿過層層的雨霧，在肅靜的墓地里回響了幾個來回。

謝林森見她臉上掛著異樣的神采，愈加地好奇她究竟和奶奶說了什么，便走過去，正迎上楊沫彎彎帶笑的眼。

“這么安靜莊嚴(yán)的地方，也就你好意思大吼大叫?！敝x林森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門。

楊沫不以為然地笑道：“躺在這下面的人們都安靜了那么久了，肯定也盼著點熱鬧呢！”

謝林森輕輕地?fù)u搖頭，挽起她的手臂又拿起她手中的傘，“走吧，咱們回去。”

楊沫搖搖頭，“不，咱們順道去看看你爺爺吧?！?/p>

謝林森怔了一下，點點頭，“好吧?！?/p>

沒再多說什么，他挽著她的手臂，撐著傘，緩緩地走下臺階，又爬到了一座山頭。

楊沫也不說話，可臉上的表情是愉悅的。她很專注地看著路，石階很高，也不是很平坦，總有不少小水洼，星星點點的，映著他們的倒影。

楊沫穿的是平底的運動鞋，已經(jīng)很舊了，鞋底早已進(jìn)了水。謝林森穿的是高檔的皮鞋，嶄新的皮革泡在雨水里，楊沫看了有點心疼，“你該穿雙運動鞋來的，這么好的皮鞋糟蹋了。”

謝林森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又看了看楊沫的，問：“你的鞋里進(jìn)水了吧？難受嗎？”

楊沫笑笑，“沒事，反正是夏天又不會生凍瘡。”

謝林森站住，彎下腰，“我背你吧?！?/p>

楊沫驚了一下，“??？不用啦！鞋子進(jìn)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走的?！?/p>

謝林森不肯，“快上來吧，老婆。你身體還沒恢復(fù)，走路太多不行?！?/p>

楊沫臉上露出絲羞赧，“謝林森，你別鬧了，我不用你背，咱們快點好好走路吧?！?/p>

謝林森板起臉來，“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謝林森，叫老公?！?/p>

楊沫更加臉紅了，揮手拍了下他的背，“快點站直了走路吧！”

謝林森抓起她的手，“那你叫我一聲老公，咱們就好好走路?！?/p>

楊沫低下頭，皺著眉頭紅著臉，沉默。謝林森就不緊不慢地站在她面前等著，眸光里閃著期待。同一把傘下，兩人距離近得連呼吸都聽得到。

終于，輕咬的嘴唇微微張開，“老……公”兩字聲細(xì)如蚊，淹沒在綿綿雨中。

謝林森還是聽到了，欣喜若狂，振聾發(fā)聵。他一把扔到手中的雨傘，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抱起，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老婆！哈哈，老婆！”歡呼的聲音響徹山谷。

楊沫也笑，帶著羞澀，“老公！”這一聲剛發(fā)出，雙唇便被火辣地吃緊。

他的吻一向都是掠奪式的，帶著不容抗拒的霸道。楊沫睜著眼，近距離看著他迷醉的眼，眼角偷偷溢出了淚。好在天下著雨，那溫?zé)岬臏I混在冰涼的雨里，很快沒了蹤影。他沒有察覺到，這樣便是最好。

即便是細(xì)雨，兩人到了爺爺墓碑前時也已經(jīng)全身濕透。一路牽著手，熱吻后的溫度依舊沒有退卻，于是兩個人的腦子都是蒙蒙的。

走近了才發(fā)覺墓前已有人，一個身形瘦削的老人，花白頭發(fā)，年紀(jì)五六十左右，臉上脖子上的皺紋透著操勞過度的疲倦。

楊沫看向謝林森，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異常，嘴角抽動了下，才開口道：“爸?！?/p>

謝方庭轉(zhuǎn)過頭，面露驚詫，“林森？”轉(zhuǎn)而又看向楊沫。

楊沫的心臟驟然一緊，握著謝林森的手當(dāng)即一縮，卻又被他一把抓住。

“爸，想不到你今天也來這里看爺爺奶奶?！敝x林森說。

“嗯?！敝x方庭答應(yīng)了一下，“我和你陸伯伯約了來這附近喝茶，就順道過來看看?！闭f完目光又在楊沫身上掃了一下。

楊沫頭皮又是一麻，看這情形，明擺著的，謝方庭已經(jīng)不記得楊沫了。

不過他們一共只見過兩面而已，情有可原。不習(xí)慣這樣被注視的尷尬，楊沫又拿出了公關(guān)人的看家本事，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個八度微笑，“謝伯伯，你好啊，真是好久不見?！?/p>

謝方庭皺了下眉，“你是？”

楊沫笑道：“呵呵，我是楊沫，您大概不記得我了吧，我四年前當(dāng)過您一天的兒媳婦呢?！?/p>

謝方庭如夢初醒，看著楊沫的目光又周身上下地打了個轉(zhuǎn)之后移到謝林森身上又飄了一圈，最后停落在二人緊握的手上。

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可他已經(jīng)猜到了八分。于是也笑笑說：“原來是楊沫，林森奶奶去世之后就一直沒見過你，幾年不見變化挺大的啊?！?/p>

楊沫尷尬一笑，是啊，謝林森爸爸對她的印象應(yīng)該還是結(jié)婚證上那個穿著紅色衣服的村姑吧。

“爸，她現(xiàn)在和我重新在一起了，她是我老婆?！敝x林森神情嚴(yán)肅地說。

謝方庭點點頭，“嗯，改天帶回家給你媽也看看吧，你也有日子沒回過家了吧？”

謝林森嘴角一斜，“行，要不要回去之前給你打個電話？然后一家人一起吃個飯？”

謝方庭面色一凜，“好吧，那就這樣吧，我得回去了?！?/p>

說著轉(zhuǎn)過身，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過頭來，“楊沫，再見?！?/p>

楊沫受寵若驚，急忙對著老人鞠了一躬，“謝……伯伯，慢走?！?/p>

謝方庭笑笑，轉(zhuǎn)過身去，消失在雨霧中。

“怎么了？見到我爸嚇到了？”謝林森看著心神未定的楊沫笑著問。

“也不是嚇到，只是，說不出什么感覺。謝林森，你跟你爸都是這種口氣說話嗎？”楊沫不安地問。

“呵呵，我爸不是一個好親近的人，我媽更不是。不過你不用在意，我自己都很少回那個家?！敝x林森捋了捋楊沫額前的濕發(fā)。

楊沫看著謝林森的眼，想起張逸白的話，不想再讓他更陰郁，便將心里的疑問都硬生生壓了下去，只留下了數(shù)不盡的心疼。

“林森，咱們有時間再去看看姨奶奶吧?！睏钅鋈活^腦一熱說道。

這句話說得太快，完全沒經(jīng)過大腦，以至于話剛出口，楊沫就被自己嚇了一跳似的，眼神飄忽地不敢看謝林森。

謝林森依舊擺弄著她額頭的濕發(fā)，“好，等咱們從海邊回來就去看姨奶奶?！?/p>

楊沫輕咬了下唇，仿佛后悔了似的，半天才含糊地點了個頭，“嗯。”

“咱們回去吧，老婆。”謝林森又一次挽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