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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大海與泡沫
他們回到楊沫的小家,楊沫出院以來的這些日子謝林森一直都住在這里。白天他都去公司,總是忙到很晚回來,楊沫問起他也不細談,只說是為了他們度假做準備。所以楊沫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每晚謝林森回來的時候一定會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等著他。
楊沫也打了電話去公司,問大帥和陳松工作的事情,他們二人也都是異口同聲地要她不要操心好好休息。不過言語中二人的語氣都并不沉重,所以想是橘戀的宣傳后期效果不錯。
只可惜她無緣分享這勝利的果實。還有一件事情一直掛記在心上的就是那個害她不淺的腰痛寧,大帥和陳松忙橘戀,腰痛寧的案子一直都是她一個人在顧。
她這么一休假,接下來的下鄉(xiāng)巡回宣講可怎么辦?不過好在離下個月的下鄉(xiāng)巡回還有些日子,如果她能早點從海邊度假回來,或許還趕得上。
嗯,肯定能趕得上。她本就是這么打算的。
他們去了一個港口小城C市,楊沫第一次見到大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珠都不轉了。謝林森也愣住了,他本以為這鄉(xiāng)下丫頭頭一次見到大??隙拥孟衿ト鰵g的野馬。竟然這么淡定?他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楊沫,“怎么沒反應?傻了?”
楊沫這才回過神來,側過臉來對著謝林森,“這就是大海啊,這得,多少水?。俊?/p>
謝林森噗嗤地笑出聲來,然后摸了摸她的額頭,點頭道:“嗯,不少,很多水!”
楊沫羞紅了臉,一把打掉他的手,又丟臉了。她也沒想到自己剛剛會說出那樣弱智的話,大海雖然沒親自來過,可電視里也總還是見過的。
只是剛剛親眼見到的第一刻實在太震撼,她的世界太小,從來未曾裝下過一個如此浩瀚的畫面。
“還不走近點去看看?”謝林森提醒道。
這才興奮地飛奔了過去,腳上的鞋子都忘了脫。大片大片的藍,一望無垠,純凈無雜質。她跑得太急,摔了個跟頭,正跌在海水里,冰冰涼的海水濺到臉上,淡淡的咸。
謝林森急忙追過來,將她拉起來,“沒摔疼吧?”
她臉上依舊是止不住的傻笑,“不疼,一點都不疼!海水好涼好舒服!”說著抓了抓海水打濕的頭發(fā),還是傻笑。
這個笑容天真無邪,像成人后依舊無法忘懷的少年夢。
謝林森被這笑容感染,心里也滿是陽光。拉著她的手,在淺灘上漫步,仿佛時光都不會老。
“奇怪,為什么海邊沒有螃蟹???不是說螃蟹都在沙灘上爬嗎?”楊沫看著金燦燦的沙灘問。
“那是過去,現(xiàn)在早就沒有了。”謝林森說,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問,“是誰告訴你海邊有螃蟹爬的?”
“謝奶奶啊?!睏钅卮?。
果然。謝林森笑笑,他從小也聽他奶奶講過這些,只是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其實那些都是他爺爺告訴奶奶的,而他奶奶根本就沒去過海邊。
“謝林森,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見到海的?”楊沫問。
“嗯,好像是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吧,那時候暑假和我爸爸一起去開會,會議地點在海邊?!敝x林森思索著回答。
“啊,有錢人家的小孩就是幸福,我活了二十四年才第一次見到海?!睏钅倨鹱?。
“一點也不好?!敝x林森望著她說,“因為不是我爸陪我來的海邊,是他的秘書?!?/p>
“那又怎么了?你爸要開會忙唄,你能來海邊玩已經(jīng)很幸福了?!睏钅灰詾橐?。
“不,你不明白?!敝x林森低下頭,“他叫秘書帶著我離開賓館,是因為他要見他的情人,他怕我礙事而已?!?/p>
楊沫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后緩緩地把頭靠在他肩上,“起碼,他肯帶你來,是吧?”
“他帶我來只是因為那時候我媽要去另一個地方開會,家里沒人照顧我。那時候爺爺奶奶還在鄉(xiāng)下,他沒辦法了才帶著我出來?!敝x林森的聲音低沉得好似被沙灘敲碎的浪花。
楊沫徹底語塞,小心翼翼地藏著心里的訝異,她拉起他的手,第一次感受到這只寬大厚實的手掌也有如此柔軟的時刻?!傲稚?,咱們坐一會兒吧?!?/p>
謝林森從往事里醒過來,有些抱歉?!皩Σ黄?,說了這些話讓你不安了?!?/p>
楊沫搖頭,“我很愿意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情,不過,如果會讓你難受就不要說了?!?/p>
謝林森微笑,“老婆,謝謝你。”
并肩坐在海灘上,伸平了雙腿,腳尖上依舊有浪花三五不時地拍打。楊沫看著那被擊碎的白花花的浪,又傻笑起來,“謝林森,你看,這些白色的泡沫都是海的女兒?!?/p>
謝林森會意地笑道:“是啊,你來到這也算是認祖歸宗了,小沫?!?/p>
楊沫眨著眼睛說:“我又不是海的女兒,那是人魚小公主,我這輩子唯一跟公主沾點邊的就是這個名字了,還是人家死后變成的泡沫,多可憐?!?/p>
“公主有什么好的?成天要人伺候著就了不起了?”謝林森搖著頭說。
楊沫目光盯著他,內容豐富。他不解地問:“想說什么?”
楊沫呵呵地笑著:“你還說人家公主,你不也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么?就許你被伺候,不許人家公主被伺候呀?”
謝林森吃了個啞巴虧,墨黑的眸子一轉,便摟住楊沫的腰道:“那不是因為有你這個老婆在,愿意伺候我么?”
楊沫在他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你就臭美吧,就知道欺負我,壓榨勞苦大眾的周剝皮!”
又是閃著革命光輝的口號,謝林森樂不可支,“老婆,你從小都是看什么電視長大的呀?”
楊沫啐了一口,“呸!我這是革命精神代代傳你懂不懂?虧你還是個老紅軍的孫子,你爺爺要是知道你這樣腐化成了地主階級,在天上肯定也氣得要批斗你!”
聽到爺爺,謝林森的笑意收斂了許多。曾經(jīng)爺爺是他最崇拜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讓他理想破滅的人,少時的心總是那么堅硬卻又易碎。
“小沫,你有沒有過理想破滅的時候?”謝林森按住楊沫掐他胳膊的手,略帶嚴肅地問。
“理想破滅?”楊沫被問住了,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就比如說,你一直堅信不疑的事情,突然被證明根本不是那樣。又或者說你一直期望能變成的人,其實根本不值得崇拜?!敝x林森解釋道。
楊沫思考了起來。一直期望能變成的人,似乎從小到大都沒遇到過,又或者說根本沒想過。其實也不是沒想,只是不敢想。
比如高中時候班里的那種學習又好長得好看家里還是有錢人的女生,她總是巴巴地在角落里看著,也偶然幻想過如果自己是那樣的女生會怎樣,只是得不出個結果,所以幻想總是半途而廢。
她知道自己變不成那樣的人,所以只能繼續(xù)默默地做自己。
高三那年來了個實習老師,據(jù)說是大城市里的大學生。長得很甜,總是笑瞇瞇的,特別善良,和藹可親。
她總是扎個馬尾辮,穿著也不怎么奢侈,卻怎么看怎么舒服。那是楊沫記憶中最喜歡最崇拜的一個人。
后來想想,她上大學后開始留長發(fā),總是在后腦勺扎個馬尾,或許也是潛意識里在學那個實習老師吧。只不過她從來沒和那個老師單獨說過話,估計一直到那個老師實習期結束都不會記得她叫楊沫。
她也沒有遺憾,還很開心地在全班同學集資給老師買禮物的時候第一次捐出一塊錢。她還記得那張全班同學送給實習老師的卡片上,有她的一句話,“祝你一帆風順”。她們之間的距離太遙遠,所以留得一個罩著光環(huán)的背影。
能夠讓人產(chǎn)生破滅感的,都是因為離得太近。
楊沫站起身,走到海水沒過的淺灘,彎下身子鞠了一捧海水,上面還漂浮著幾個白色的泡沫。
她的雙手慢慢合掌,最后十指交口,海水一股股地從指縫里留下。再攤開手時,除了一絲咸味什么都不剩。
“林森,理想就跟這泡沫一樣,離得越近就越容易破。而我從來都只有在電視上才見過大海,所以你比我幸運?!?/p>
此時的夕陽已經(jīng)鋪滿了天際,依然湛藍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與橘紅色的晚霞交接呈現(xiàn)出一抹瑰麗的紫。那紫色的光恰好打在楊沫的側臉,空靈而柔和。謝林森揉了揉眼,仿佛真的見到了海的女兒。
“理想就跟這泡沫一樣,離得越近就越容易破?!睆膩頉]想到過楊沫嘴里也能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當聽到她那最后一句看似平淡的“所以你比我幸運”時,他的心好像被小刀刮了一下似的,莫名地疼。
人總是這樣,越長大越無可救藥。兒時的偏執(zhí)會被長輩用或柔軟或暴力的手段矯正回來,可長成了大人之后,所有的束縛都化作無形,卻越走越偏,還理直氣壯。當所有的大道理都成了陳芝麻爛谷子,反倒連最基本的事情本質都看不清了。
多少年了,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最不幸的那個。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一直都是幸運的,為什么呢?
就像那抹天邊的紫,只會隨著夕陽西沉而越來越濃,濃到最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可他還以為那不存在。
晚飯時候楊沫胃口大開,又一次在謝林森面前展示了她驚人的食量與吃相。一桌子海鮮,有一半都是沒吃過的,大病初愈的楊沫就算是再想裝林黛玉也Hold不住了。
謝林森一邊笑著看著她大手大腳地吃,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著蝦殼,再把一條條白嫩的蝦肉放進她的碗里。
楊沫這才有點不好意思了,舔了舔手指問:“你怎么不吃???不用幫我剝蝦,我自己弄就行,哪好意思讓你伺候我?。俊彼f的是實話,絕不是客套。
謝林森笑道:“沒事兒,一直讓你伺候我,今天我也伺候伺候你?!彼f的也是實話,絕不是客套。
可兩句實話都說出來,這倆人卻都尷尬了起來。
這樣的謝林森是楊沫不熟悉的,心里反倒惴惴不安起來,仿佛看到了披著羊皮的狼。
謝林森也有點不自在,于是找話題說:“明天我教你游泳吧?!?/p>
楊沫拍手道:“好呀好呀,謝奶奶說我手長腳長,肯定能當游泳健將!”
謝林森捂著嘴裝咳嗽,其實是在偷笑,“小沫,你到底還聽我奶奶講了多少事情?她忽悠你的你也信?”
“你說什么呢?哪有這樣說自己奶奶的?”楊沫瞪了他一眼。
謝林森嘆氣,“小沫,你知不知道,我奶奶其實根本就不會游泳,她也從來沒見過海?”
楊沫呆住,半張著嘴,半天才說:“可是,她怎么都知道?”
“那都是聽我爺爺給她講的而已,當年她自己在老家?guī)Ш⒆?,爺爺跟著部隊走南闖北,所以那些見聞都是從我爺爺口中學來的?!敝x林森回答。
“啊,原來是這樣。那看來你爺爺和奶奶感情真好?。 睏钅Φ?。
謝林森愣住,想不到楊沫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本以為知道真相的楊沫會震驚,會郁悶,會恨。如此深信不疑,卻被騙了這么多年,怎么能不恨?
“你,不恨我奶奶嗎?”他問。
“我為什么要恨謝奶奶?”楊沫反問。
“她騙了你啊,騙了你這么多年?!敝x林森的語氣暗藏著心中的歇斯底里。
“嗨!這有什么?老人家誰還沒編過幾個瞎話糊弄小孩???還不都是為了我好,謝奶奶是希望我聽了她的話以后能去學游泳,見大海啊?!睏钅瓘堥_雙臂,做出一副劃水的姿勢。
原來她是這么想的,她竟是這么想的。
他忽然有些慚愧,無地自容,可又不想這樣認輸。于是開口道:“其實,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感情,只是表面上好而已,不,應該說只有我奶奶覺得爺爺對她好而已?!?/p>
“我爺爺在外面有女人的,還有個女兒,一直都背著我奶奶。我奶奶到去世都不知道這件事。還一直跟我說感情可以培養(yǎng)的,她和我爺爺是包辦婚姻。多可笑?連我爺爺?shù)哪估锖显岬?,都不是她,是另一個女人?!?/p>
楊沫的神情凝注,臉上的好似結了一層冰。半晌過后,嘴角牽動,冰殼碎裂,溢出的是欲言又止的猶豫。
謝林森好像得了逞,索性豁出去了,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繼續(xù)說:“我爸爸在外面也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他去年退休就馬上搬出了家,自己住在山里的別墅?!?/p>
“我媽媽也不管,她還沒退休,所以眼里心里還只有工作。他們倆寧可在外人面前演一輩子恩愛夫妻,互相折磨一輩子,也不肯離婚給自己和對方一條生路?!?/p>
“就因為他們的結婚,是接受組織安排。你看,我爺爺和奶奶的婚姻是接受家長的安排,我爸和我媽的婚姻是接受組織安排,我們老謝家就遺傳著這種命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