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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洞里的濕氣滲入骨髓,凌泉在黑暗中數(shù)著漏進來的雨滴聲。三天了,那群巡檢騎兵還在山腳下轉(zhuǎn)悠,活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豺狼。
"哥,我餓。"凌云蜷縮在角落里,肚子發(fā)出響亮的抗議。他手里還攥著那個破損的墨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齒輪上的"西北軍械司監(jiān)制"字樣。
凌泉摸出最后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掰成兩半。餅屑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線中像一群逃命的螞蟻。
"吃吧。"他把大的一半塞給弟弟,"我去溪邊看看能不能摸兩條魚。"
剛鉆出洞口,凌泉就被刺眼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雨后初晴的山林蒸騰著霧氣,遠處青塘寨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他貓著腰往溪邊摸,突然聽見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賬冊都改好了?"
"放心,那小子家的地契已經(jīng)..."
凌泉渾身一僵。這聲音他死都認得——周扒皮的心腹管家!他屏住呼吸,貼著潮濕的巖壁往前蹭,透過灌木縫隙看見管家和個賬房模樣的人站在溪邊。
賬房諂笑著遞過本藍皮冊子:"按老爺吩咐,凌家那二十畝上等水田已經(jīng)改到周家名下了。"
管家掂了掂冊子,掏出個沉甸甸的布袋:"縣令大人那份備好了?"
"備好了備好了!"賬房點頭哈腰,"紋銀五十兩,保準那糊涂官..."
凌泉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好個周扒皮!趁他們兄弟逃亡,竟要吞了他家祖產(chǎn)!他正想沖出去搶那賬冊,身后突然傳來"咔嚓"一聲脆響——凌云不知何時跟了出來,踩斷了根樹枝。
"誰?!"管家厲喝一聲,兩個家丁立刻朝這邊撲來。
"跑!"凌泉拽起弟弟就往林子深處鉆。背后箭矢破空聲不絕于耳,一支箭擦著他耳廓飛過,火辣辣的疼。兩人慌不擇路,竟跑到了一處斷崖邊。
"跳!"凌泉看了眼崖下湍急的溪水,咬牙吼道。
撲通!撲通!
冰涼的溪水瞬間吞沒了所有聲音。凌泉被激流沖得東倒西歪,后背不知撞了多少塊石頭。等他終于抓住根浮木爬上岸,凌云已經(jīng)癱在對岸的亂石灘上,像條擱淺的魚。
"墨斗...墨斗丟了..."凌云咳著水,眼淚混著溪水往下淌。
凌泉這才發(fā)現(xiàn)弟弟手里空空如也。他胸口一陣發(fā)悶——那齒輪上的銘文,可能是弄清父親過往的唯一線索了。
"人活著就行。"他擰著衣角的水,突然摸到個硬物——是那本從鹽池帶回來的《武經(jīng)總要》殘卷,居然還在懷里。
天色漸暗,兩人不敢回寨子,只得摸黑往縣城方向走。凌泉腦子里全是那本被篡改的魚鱗冊——青塘寨的地契田產(chǎn)都在上頭,若是被周扒皮得逞...
"哥,咱們?nèi)タh衙告狀吧!"凌云突然說。
凌泉苦笑:"縣令收了周家的銀子,能聽咱們的?"
"那...那找白姑娘?她不是在縣城藥鋪..."
凌泉心頭一跳。三個月了,不知那丫頭從鹽池逃出來沒有。想到那雙沾著藥渣卻亮得驚人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縣城比凌泉想象的繁華得多。青石板路兩旁店鋪林立,綢緞莊的伙計吆喝著新到的杭綢,酒樓里飄出燉肉的香氣,勾得凌云直咽口水。
"先辦正事。"凌泉拽住弟弟的衣領(lǐng),免得他被肉包子鋪勾了魂。
縣衙對面的"濟世堂"藥鋪門臉不大,卻排著長隊。凌泉擠到柜臺前,心跳如鼓:"請問...白芷姑娘在嗎?"
抓藥的老頭頭也不抬:"白丫頭出診去了。你是...?"
"故人。"凌泉摸出那個裝著蜈蚣草的布包,"麻煩您..."
"凌泉?!"清脆的女聲從背后炸響。
凌泉轉(zhuǎn)身的瞬間,一個藥筐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他胸口。白芷穿著粗布衣裙站在門口,辮子上的紅頭繩褪了色,卻依然扎眼。她瞪圓的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手里銀針寒光閃閃,活像只炸毛的貓。
"你...你還活著?!"她的聲音有點抖。
凌泉剛要答話,街對面突然騷動起來。周家的馬車停在縣衙門口,管家捧著個錦盒趾高氣揚地往里走。
"不好!"凌泉一把拽過白芷躲到藥架后,"他們在改魚鱗冊!"
白芷聽完來龍去脈,杏眼一瞇:"跟我來。"
藥鋪后院的曬藥架上,各種草藥散發(fā)著苦澀的清香。白芷從屋里抱出個木匣子,掀開蓋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本賬冊。
"這是...?"
"縣衙書吏每月都來抓藥,"白芷狡黠一笑,"總得留點底子。"
凌泉翻開最上面那本,呼吸頓時急促起來——竟是青塘寨魚鱗冊的副本!雖然字跡潦草,但每戶田產(chǎn)記載得清清楚楚。他飛快找到自家那頁,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凌氏,上等水田二十畝"。
"周家改的是正冊,"白芷湊過來,發(fā)絲間的藥香鉆進凌泉鼻腔,"只要對照副本..."
"不夠。"凌泉搖頭,"縣令收了銀子,不會認這個。"
白芷突然從藥筐底下抽出卷發(fā)黃的紙:"那這個呢?"
凌泉展開一看,竟是縣衙專用的空白田契紙!上面還蓋著半枚模糊的騎縫印。
"前日縣令小妾來抓安胎藥落下的。"白芷眨眨眼,"你說,要是有人用這個重做一本魚鱗冊..."
凌泉眼前一亮。他摸出炭筆,對照副本在田契紙上重新繪制起來。白芷在一旁研墨,突然"咦"了一聲:"你這字碼好生奇怪。"
凌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數(shù)字上不自覺地用了阿拉伯寫法。他急中生智:"這是...西域商隊的記賬法,防人篡改。"
白芷將信將疑,卻也沒多問。三人忙活到深夜,一本全新的魚鱗冊終于完成。凌泉特意在關(guān)鍵處用了阿拉伯數(shù)字,還在邊角畫了幾個齒輪標記。
"明日升堂,"白芷把冊子塞進藥箱底層,"你們..."
"不行!"凌泉打斷她,"太危險。"
白芷翻了個白眼,銀針在指尖翻飛:"誰說要硬闖了?"
次日清晨,縣衙前的鳴冤鼓突然震天響。衙役們?nèi)嘀殊焖鄢鰜?,看見個衣衫襤褸的少年跪在臺階上——是凌云!
"青天大老爺!"凌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小人要告發(fā)周家偽造田契!"
這番動靜引來了半條街的百姓圍觀??h令不得不升堂問案,周管家捧著那本藍皮魚鱗冊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
"證據(jù)呢?"縣令打著哈欠問。
凌云突然指向人群:"在我哥那兒!"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轉(zhuǎn)向門口。凌泉深吸一口氣,捧著新制的魚鱗冊大步上前。周管家臉色驟變,縣令也坐直了身子。
"荒唐!"周管家厲喝,"哪來的野小子也敢偽造官冊?!"
凌泉不慌不忙翻開冊子:"大人明鑒,這上頭用的都是西域記賬法,做不得假。"他特意指著那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周家改過的正冊上,這些數(shù)字都對不上。"
縣令瞇著眼看了半天,突然拍案大怒:"大膽!竟敢糊弄本官!"他一指周管家,"來人!給我拿下!"
周管家面如土色,撲通跪下:"大人!大人明鑒??!那冊子..."
"閉嘴!"縣令一腳踹開他,轉(zhuǎn)頭對凌泉和顏悅色,"小郎君這冊子做得精細,本官..."
話音未落,后堂突然傳來聲尖叫。一個師爺連滾帶爬地沖出來:"大人!不好了!庫房里的魚鱗冊...被老鼠啃了!"
堂上一片嘩然。凌泉心頭一緊——壞了!這是周家的后手!
果然,縣令臉色變了又變,突然冷笑一聲:"既無對證,這案子..."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周管家,"本官看是有人誣告!"
驚堂木一拍:"凌泉偽造官冊,誣陷良善,杖三十,收監(jiān)候?qū)彛?quot;
衙役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凌泉剛要掙扎,突然看見白芷不知何時站在了縣令身后,手里銀針寒光一閃。
"啊呀!"縣令突然怪叫一聲,整個人僵在太師椅上,只剩眼珠子亂轉(zhuǎn),"本官...本官怎么動不了了?!"
白芷一臉無辜地收起銀針:"大人怕是得了痹癥,民女略通針灸..."
縣令額頭冷汗直冒:"快...快給本官解開!"
白芷卻不急不慢地轉(zhuǎn)向凌泉:"大人,這案子..."
"重審!立刻重審!"縣令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師爺!去請...請巡檢大人來作證!"
凌泉心頭一凜——巡檢?不就是那個西北軍下來的武官?
巡檢來得比想象中還快。這人身著皮甲,腰挎橫刀,臉上有道猙獰的傷疤,一看就是沙場老將。他大步流星走上堂,目光在凌泉臉上停留片刻,突然"咦"了一聲。
"這冊子..."他翻看著凌泉重制的魚鱗冊,突然指著那幾個齒輪標記,"誰畫的?"
凌泉心跳如鼓:"家父所授。"
巡檢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他沉默片刻,突然轉(zhuǎn)向縣令:"本官查驗過庫房魚鱗冊,確有篡改痕跡。"他一指周管家,"此人偽造田契,按律當杖八十,流三千里!"
周管家面如死灰,癱軟在地??h令也傻了眼,結(jié)結(jié)巴巴道:"可...可這凌泉偽造..."
"此乃副本,何來偽造?"巡檢冷笑,"還是說...縣令大人收了好處?"
縣令頓時汗如雨下,再不敢多言。
退堂后,凌泉剛走出縣衙,就被巡檢攔住。這武官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壓低聲音:"你爹...是不是叫凌振?"
凌泉渾身一震——這是父親的名諱!
巡檢不等他回答,從懷中掏出個物件塞過來:"物歸原主。"
凌泉低頭一看,呼吸幾乎停滯——是那個丟失的墨斗!齒輪上的"西北軍械司監(jiān)制"字樣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大人..."
"十五年前西北軍械案,"巡檢的聲音低不可聞,"你爹是唯一逃出來的工匠。"他拍了拍凌泉肩膀,"小心周家,他們背后有人。"
說完大步離去,皮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凌泉呆立原地,墨斗在掌心沉甸甸的。白芷和凌云圍上來,剛要說話,街角突然傳來陣急促的馬蹄聲。
"凌泉!小心!"白芷猛地推開他。
一支弩箭"嗖"地釘在縣衙大門上,箭尾還在劇烈顫動。遠處,周扒皮坐在馬背上,臉色陰鷙得嚇人。
"這事沒完!"他撂下狠話,打馬而去。
白芷拔下那支箭,發(fā)現(xiàn)箭桿上纏著張紙條。展開一看,只有八個字:
"鹽場舊賬,今夜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