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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
第二天,日頭升到正空。
院門口傳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他們來了。
一輛黑色的、擦得锃亮的轎車,停在泥濘的土路盡頭。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我爸林肖,然后是我媽王玲花。
他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臉上抹著灰,頭發(fā)也亂糟糟的,活脫脫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農(nóng)民工模樣。
最后,我的弟弟林天賜慢吞吞地挪下車。
他一腳踩在泥地上,嶄新的白色運(yùn)動鞋瞬間沾上了污點(diǎn)。
林天賜嫌惡地皺起鼻子,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傳進(jìn)我耳朵里。
“爸,媽,這就是我哥住的地方?是人住的嗎?狗都不住!”
我的心,被這句話狠狠刺了一下。
狗都不住的地方,我住了十六年。
我仔細(xì)打量著我的父母。
他們的戲,演得真好。
可那雙常年握筆、簽合同的手,就算沾了灰,也掩不住那份細(xì)皮嫩肉。
他們的指甲縫里干干凈凈,脖頸處的皮膚細(xì)膩光滑。
這哪里是常年干重活的人?
“余余!”
我媽王玲花一看到我,立刻捂住了林天賜喋喋不休的嘴,臉上堆出又心疼又愧疚的笑。
“想死爸媽了!快讓媽看看,瘦了這么多!”
她張開雙臂想抱我,我卻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擁抱,僵在半空。
我的視線越過他們,死死盯著那輛扎眼的黑色轎車。
“爸,媽。”
我開口,聲音沙啞。
“你們......有錢了?都買得起車了?”
“那,能接我去城里上學(xué)嗎?”
我爸林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擺出一副憨厚的笑。
“瞎說!這車是爸找工地老板借的,聽說你考上高中了,特地借來開著風(fēng)光一下?!?/p>
“城里開銷大,你弟弟上學(xué)也要錢,你先在老家......”
又是這套說辭。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譏諷。
好一個“借”字。
中午吃飯,奶奶殺了一只老母雞,燉了一大鍋湯。
林天賜看著桌上缺了口的碗,和我身上打著補(bǔ)丁的舊衣服,撇著嘴,怎么也不肯挨著我坐。
“媽,我不要坐他旁邊。”
“他身上一股味道,肯定有虱子!”
我爸媽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我媽連忙把林天賜拽到她和我爸中間。
“瞎說什么呢!那是你哥哥!”
飯后,我媽從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錢,塞到“奶奶”手里。
“媽,這是兩千塊,這個月辛苦你了?!?/p>
“余余要上高中了,花銷大,你多給他買點(diǎn)好吃的,別虧著孩子。”
我看著那沓鮮紅的鈔票,在心里冷笑。
這是他們付給這個演員的工資。
而這兩千塊,恐怕連十分之一都到不了我身上。
這些年,為了湊夠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和書本費(fèi),我去山里采過草藥,去鎮(zhèn)上的小飯館洗過碗,暑假頂著大太陽給工地搬過磚。
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長,長了又破。
每次打電話跟他們要錢,他們總說工資還沒發(fā),或者林天賜又生病了,城里過得比鄉(xiāng)下還苦。
久而久之,我便再也不開口了。
我以為,他們是真的難。
可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們給我的,是精心算計過的貧窮。
我的目光,落在了林天賜的腳上。
白色的運(yùn)動鞋,側(cè)面有個醒目的、紅色的勾。
我認(rèn)得那個標(biāo)志。
我們班最有錢的李大壯,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
他曾無比炫耀地告訴我們,這是他爸媽托人從大城市買的,叫耐克。
要兩千塊一雙。
兩千塊。
是我整整兩年的生活費(fèi)。
原來我兩年的苦難,只抵得上他的一雙鞋。
我死死捏著手里的搪瓷碗,碗沿的豁口,硌得我手心生疼。
實(shí)在不想忍了,我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瞪著他們。
“你們是不是很有錢?”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們是不是故意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過苦日子?”
林肖的臉?biāo)查g沉了下來,一拍桌子。
“林余!你發(fā)什么瘋!”
王玲花也急了,指著我罵道:“你這孩子腦子是不是讀壞了?我們在城里給你掙學(xué)費(fèi),累得像條狗,你倒好,在這里胡說八道!我們哪里對不起你了?”
“對不起?”
我哭著笑出了聲,指著林天賜的鞋。
“他一雙鞋兩千塊!我兩年的生活費(fèi)都不到兩千塊!你們管這叫對我好?”
爸媽愣了一瞬,隨即我爸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冷下臉,
“這是我老板兒子不要的鞋子,才給了天賜,你知道什么!就會瞎說。”
我媽也瞬間反應(yīng)過來,她偷偷用力捏了一把弟弟的胳膊,
弟弟隨即也換上一副苦兮兮的神情,
“是啊哥,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得到這雙人家不要的鞋,有多艱難!”
我冷笑看著這一家人演戲,看來無論說什么,他們都不承認(rèn)自己有錢的事實(sh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