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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柴堆里的鴨頭被她一腳踢進深處,干草簌簌落下蓋住那濕漉漉的眼珠。
宋甜直起腰,拍了拍手,袖口卷得老高,露出一截沾著炭灰的小臂。
她沒再回頭,推門進屋,反手把破木門閂上,咔噠一聲,像是給昨夜的事蓋了章。
她從床底拖出半截紅薯,冷的,皮都皺了,咬一口咯牙。
可她嚼得香,嘴角翹著,腮幫子一鼓一鼓,像只囤糧的倉鼠。
沒人來抓她,沒人來問那碗鴨片。
這就對了。
要是真惹了禍,這時候早被拖去慎刑司打板子了,可現(xiàn)在,連李公公都沒露臉,御膳房的鐘照樣敲,太監(jiān)照樣吆喝,連掃帚劃地的聲音都跟往常一樣嘩啦啦。
太安靜了,反而像在鼓掌。
她咽下最后一口紅薯,舔了舔手指上的渣,忽然笑出聲:喲,紫禁城這是默認我偷喂太子了?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是巡夜侍衛(wèi)那種懶散的踱步,是小太監(jiān)跑急了才會有的碎步啪嗒。
門被拍得震天響:宋甜!宋甜在不在?快!東宮傳話,御醫(yī)今早給太子把過脈了!
她拉開門,那小太監(jiān)臉都跑紅了,喘得像破風箱:你猜怎么著?太子爺......太子爺今早主動要了半碗粳米粥,還吃了三塊腌蘿卜,御醫(yī)說他脾胃之氣回暖,肝郁之癥竟有松動!
宋甜挑眉:所以呢?
“所以......”小太監(jiān)壓低嗓,御醫(yī)翻了醫(yī)案,查了三年,太子最長一次進食也就兩口,昨夜卻破天荒吃了半碗有余,可查遍東宮膳食記錄,根本沒這頓飯,御醫(yī)嚇得手抖,連脈枕都打翻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隨即笑開:“喲,吃頓鴨片還能吃出療效來?”
小太監(jiān)懵懂點頭:聽說皇上已經(jīng)知道了,臉色......說不上來,不怒,也不喜,就問了一句昨夜太子吃了什么,李公公支吾半天,最后只說許是聞了香。
宋甜瞇起眼,指尖在門框上輕輕敲了兩下。
聞了香?那她這毒死太子免于流放的紙條,豈不是成護身符了?
她沒再說話,轉(zhuǎn)身進屋,從灶灰堆里扒拉出一塊黑乎乎的炭條,在墻上那張破紙上添了兩行字:
剩菜改造,治好了太子厭食癥,賞不賞?
底下畫了個咧嘴大笑的鬼臉。
小太監(jiān)看得一愣一愣:你......你還真敢寫?
“不敢寫,能活到今天?”她把紙折了折,塞進袖袋,等著吧,今兒這御膳房,要有好戲看了。
果然,日頭剛過中天,一隊太監(jiān)抬著東西進了御膳房后院。
白面。
整整十斤上等白面,雪白雪白,袋子一打開,連風都變香了。
李公公親自領(lǐng)著,臉上笑得像過年,可眼神冷得能結(jié)霜,他當眾宣旨:皇上口諭,賞火頭丫頭宋甜白面十斤,以嘉其......用心。
“用心?”宋甜站在灶臺邊,手里還攥著燒火棍,公公,您是不是念岔了?該不會是‘用毒’吧?
圍觀太監(jiān)哄笑,李公公臉一沉,可又不敢發(fā)作,只低聲咬牙:少逞口舌之利!皇上賞你,是恩典,不是讓你蹬鼻子上臉!記著,太子金尊玉貴,豈能沾半點殘羹冷炙,下不為例!
宋甜聳聳肩,伸手去接面袋,指尖剛碰到粗布,李公公突然壓低嗓:你昨夜那碗鴨片,是從泔水桶撈的吧?
她抬眼:那又如何?鴨子沒壞,油沒餿,肉還熱著,比你們天天端上去的‘吉祥八寶鴨’香多了。
“你!”李公公氣得拂塵都抖,祖宗規(guī)矩,泔水之物,豈能入口?更何況是太子!你這是拿命在賭!
“賭?”宋甜笑了,把面袋往肩上一扛,我賭的不是命,是胃口。
太子不吃,你們急不急?他吃了,你們怕不怕?可他吃了,也活得好好的,你們——慌什么?
李公公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人群外,一道明黃色的身影靜靜立著。
康熙不知何時來了,玄色常服,袖口繡著暗龍紋,手里拄著一根烏木杖,沒戴冠,也沒帶儀仗。
他沒進院子,就站在廊下,目光掃過宋甜肩上的面袋,又落在她手里那根黑乎乎的燒火棍上。
“燒火丫頭。”他開口,聲音不高,卻讓全場瞬間死寂。
宋甜轉(zhuǎn)過身,低頭行禮,燒火棍往地上一杵。
臣女在。
朕賞你面,不是因為你膽大包天??滴踝呓鼉刹剑抗馊玑?,是看你......有心。
她沒抬頭,只聽見他繼續(xù)道:太子多年不食,藥石無靈,你一道殘菜,竟讓他破例半碗。朕信你不是存心犯上。
她心頭一跳。
來了。
可你也要明白。康熙聲音沉了下去,他是太子,不是街邊餓漢,泔水之物,哪怕再香,也不能成例,下不為例,懂嗎?
宋甜抬起頭,直視他:皇上,您說這是泔水,可臣女看,那是沒人懂的美味,太子吃不下御膳,不是他病,是菜沒魂。
要是每道菜都只圖個‘規(guī)矩’,那紫禁城的飯,遲早變成紙糊的。
康熙瞇起眼,盯著她看了足足三息。
四周太監(jiān)大氣不敢出。
良久,他忽然笑了:好一張利嘴,可你說得對,飯要是沒魂,吃再多也是空。
他轉(zhuǎn)身要走,卻又停?。耗峭滕喥?,是你做的?
是用的什么法子?
小火慢煎,逼油,撒粗鹽花椒,最后撒點辣椒粉,她頓了頓,火候不到,是腥,火候過了,是焦,剛好,才叫香。
康熙點點頭,沒再說話,抬步離去。
李公公緊跟著追上去,在廊下悄悄湊近:皇上,那丫頭......心術(shù)不正。
以殘羹誘主,若日后下毒,誰人能防?
康熙腳步未停,只淡淡一句:她若想毒,昨夜就毒了。
李公公身子一僵,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皇上背影遠去。
可他嘴角卻慢慢抽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抽搐。
他低頭,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正是宋甜寫的那張“毒死太子免于流放”。
他盯著那行字,手指慢慢捏緊,紙角被揉成一團。
“燒火丫頭......”他低聲喃喃,你以為皇上賞你面,是抬舉你?
他把紙團塞進香爐,火苗一竄,黑灰打著旋飛上天。
可沒人看見,他另一只手,正悄悄記下宋甜的名字,寫在一本暗紅色的冊子上,頁角已經(jīng)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都是這些年,被他“規(guī)矩”壓死的人。
宋甜不知道這些。
她扛著白面回柴房,路上碰見幾個小宮女,眼睛都黏在面袋上。
宋姐姐,這面......能分點不?
我烤的黑芝麻餅,用的就是你上次給的面粉。
我弟弟在浣衣局,餓得直哭,能不能......
她停下,把面袋放在地上,解開一角,抓了兩把往旁邊破碗里倒。
拿去,一人一小撮,別貪。
宮女們千恩萬謝地跑了。
她扛起剩下的面,剛走到柴房門口,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叫她。
回頭,是東宮的小太監(jiān),手里端著個青瓷碗,蓋著蓋。
宋姑娘,太子爺......讓我送來的。
她皺眉:送什么?
“不知道?!毙√O(jiān)搖頭,只說原物奉還,還讓我告訴你——下次,別寫那么嚇人的紙條。
她接過碗,掀開蓋。
是空的。
但碗底,還沾著幾粒金黃的鴨皮碎屑,油光閃閃,像是昨夜那場暴食的余燼。
她盯著那幾粒渣,忽然笑出聲。
好家伙,吃完了還把碗送回來,這是認親還是認廚?
她把碗放在門檻上,正要進門,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鐘聲。
不是早課鐘,也不是晚膳鐘。
是御醫(yī)房緊急傳召的銅鐘,三短一長,連響三遍。
她腳步一頓。
這鐘聲,三年沒響過了。
上一次響,是太子母后病逝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