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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胤礽第三天半夜又來了,還是翻墻,落地時靴子磕在石頭上,響得像砸瓦罐。
宋甜正蹲在灶臺前熬湯,聽見動靜沒抬頭,只把手里那根細(xì)竹簽往湯里一插,抽出來看了看,湯色澄澈,無一絲渾濁。
她吹了口氣,自言自語:“再熬一刻鐘,就該成了?!?/p>
胤礽推門進(jìn)來,披風(fēng)上沾著夜露,臉色比前兩晚還差,眼底烏青,嘴唇發(fā)白。他往小桌邊一坐,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鐵:“你那辣條呢?孤要吃辣的?!?/p>
“沒有?!彼ㄆ鹨簧诇p輕吹涼,送到他嘴邊,“先喝這個?!?/p>
他皺眉:“這是什么?開水煮白菜?”
“嗯?!彼c(diǎn)頭,“你喝不喝?不喝我倒了。”
他盯著那碗清湯寡水,眉頭擰成疙瘩,可肚子卻“咕”地叫了一聲。他一愣,像是頭一回聽見自己肚子響。
宋甜把勺子往他手里一塞:“喝吧,餓了就別裝清高?!?/p>
胤礽遲疑地舀了一小口,剛?cè)肟诰桶櫭肌脦缀鯖]味,甚至有點(diǎn)澀。
“你糊弄孤?”他抬眼。
“再喝一口。”她不慌不忙,“慢點(diǎn)咽?!?/p>
他又喝了一口,這次咽得慢了些。三秒后,他手一抖,勺子“當(dāng)”地磕在碗沿上。
那股味兒,像冬天凍僵的手突然泡進(jìn)熱水里,從舌根一路燙到后腦勺,鮮,不是鹽和醬的鮮,是骨頭里熬出來的、帶著體溫的鮮,像小時候病了,額娘守在床前燉的那鍋雞湯,可又比那更干凈、更透,像把整個山林的晨露都熬進(jìn)了這一口湯里。
他猛地抬頭,眼睛發(fā)直:“這......這湯......”
“怎么?”她問。
他沒答,一勺接一勺地喝,喝得急,差點(diǎn)嗆著。喝到第三口,他忽然停住,喉頭上下滑動,像是在吞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孤......”他聲音發(fā)顫,“孤十六年,吃了上萬頓飯,山珍海味,珍饈百味......可從沒......從沒覺得......自己是餓的。”
宋甜沒說話,只把那顆煨得軟嫩的白菜心夾進(jìn)他碗里。
他夾起來,咬了一口,菜葉入口即化,鮮味在嘴里炸開,像雪水滲進(jìn)干裂的泥土。
他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眼淚就這么砸了下來,一滴,兩滴,落在湯碗里,蕩開小小的漣漪。
“你早知道,是不是?”他死死盯著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做的每一道菜,都在逼孤......感覺到自己還活著?!?/p>
宋甜還是沒說話,只從灶上端出一碟咸菜,推到他面前。
“吃完再說?!?/p>
胤礽沒動咸菜,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孤......孤不是什么好人,孤翻墻偷吃,惹父皇當(dāng)朝笑話,孤......孤連自己都救不了?!?/p>
她抽了下手,沒抽動。
“我沒對你好?!彼K于開口,“我就是做飯。你餓了,我做給你吃。你不餓,我就不做。就這么簡單?!?/p>
“可你明明知道......”他聲音低下去,“你知道我吃不下別的,你知道我夜里做噩夢,你知道我......像個死人。”
“我知道。”她點(diǎn)頭,“所以我才做這道菜?!?/p>
“為什么?”
“因為你想嘗到餓的滋味?!彼粗?,“你十六年沒餓過,不是真餓,是心空了。山珍海味塞不進(jìn)去,只有這碗‘開水白菜’,能把你從那個殼里,一口一口,給撈出來?!?/p>
胤礽怔住,眼淚還在流,可眼神變了,像一塊凍住的湖,終于裂開第一道縫。
他低頭,把剩下的湯喝完,連菜葉都嚼得干干凈凈。
喝完,他沒走,反而起身,大步往外走。
宋甜以為他惱了,結(jié)果下一秒,他推門又回來,懷里抱著個粗瓷壇子。
“這是......”她問。
“孤藏的梅子酒。”他把壇子往桌上一放,“你做的飯,值得配這個?!?/p>
“我不喝酒。”她搖頭。
“你不喝,我就在這兒喝完?!彼麛Q開壇蓋,酒香立刻散出來,“然后我再翻墻回去,讓父皇明天又看見我袖子沾酒漬。”
宋甜翻了個白眼:“你能不能別總拿翻墻說事?”
“不能?!彼嗔艘豢冢钡谬b牙,“這是孤唯一的自由。”
她懶得理他,收拾碗筷準(zhǔn)備回?zé)鸱?。剛出門,風(fēng)一吹,袖子被勾住,撕啦一聲,裂了道口子。
胤礽跟上來,突然伸手,從腰間解下一條玄色腰帶,二話不說,往她手腕上一纏。
“干什么?”她一掙。
“別動?!彼椭^,手指有點(diǎn)抖,卻把結(jié)打得整整齊齊,“你袖子破了,回頭李公公又要說你不成體統(tǒng)。孤......不想你被罵?!?/p>
她愣住。
這腰帶是太子制式,黑底金線,繡著云龍紋,宮里人人都認(rèn)得。他竟拿來給她綁袖子?
“你瘋了?”她壓低聲音,“被人看見,說你我......”
“說就說。”他抬眼,臉上還掛著淚痕,可眼神卻亮得嚇人,“孤翻墻偷辣條的時候,就不怕他們說?,F(xiàn)在更不怕?!?/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披風(fēng)一揚(yáng),消失在夜里。
宋甜站在原地,手腕上那條腰帶沉甸甸的,像墜了塊鐵。
她沒解,也沒動,只低頭看了看,哼了一聲:“神經(jīng)病?!?/p>
第二天中午,李公公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堵在燒火房門口,手里端著個銀盤,上面蓋著紅綢。
“宋典座!”他皮笑肉不笑,“尚食局老廚今兒特地來給太子爺露一手,做了道佛跳墻,說是祖?zhèn)髅胤?,火候足了六個時辰。您這小灶......是不是該讓讓了?”
宋甜正往壇子里裝高湯,頭也不抬:“太子想吃什么,你問他去?!?/p>
“太子昨夜一宿沒睡,今早還哭了?”李公公冷笑,“聽說是因為你端了碗清水白菜?你當(dāng)太子是叫花子,拿剩菜糊弄?”
宋甜放下壇子,拍了拍手:“那你去端你的佛跳墻,我看太子吃不吃?!?/p>
“吃不吃是他的事?!崩罟崎_紅綢,濃香立刻炸開,“可你一個燒火丫頭,憑一碗開水煮白菜,就想獨(dú)占太子膳食?做夢!”
話音未落,東宮太監(jiān)急匆匆跑來,臉色發(fā)白:“李公公!太子爺發(fā)話了——今兒午膳,只吃宋典座的開水白菜!別的,一概撤了!”
李公公臉當(dāng)場僵住,手一抖,紅綢滑落在地。
老廚站在后頭,胡子直抖:“不可能!那湯......那湯根本沒味!太子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得可能?!彼翁鹆嗥饻珘≡钭?,“你們沒嘗過餓的滋味,他嘗到了?!?/p>
午時三刻,太子寢殿。
宋甜把湯端上桌,胤礽剛批完折子,手邊硯臺干了,筆尖都裂了縫。
他抬頭看她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指了指對面的凳子。
她坐下,看他喝湯。
喝到一半,他忽然問:“孤昨晚......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說了?!?/p>
“哪句?”
“說我是你唯一的自由。”
他一頓,耳尖紅了:“孤......可以收回?!?/p>
“不行?!彼龘u頭,“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你要是敢收回,我明天就做清湯面,連蔥花都不放?!?/p>
他差點(diǎn)嗆住:“你威脅孤?”
“不是威脅?!彼肿煲恍Γ笆翘嵝?。你要是敢裝沒事人,我就讓你天天吃‘餓’?!?/p>
他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把那條腰帶從她手腕上解下來,重新系回自己腰間。
“那下次。”他聲音低,“孤翻墻的時候,給你帶點(diǎn)別的?!?/p>
“帶什么?”
“帶......”他頓了頓,耳根更紅,“帶孤寫的字。”
她差點(diǎn)笑出聲:“你寫什么?‘今日翻墻,平安無事’?”
“不是?!彼皖^,手指摩挲著腰帶結(jié),“是......孤想吃的菜名。”
她沒再笑。
風(fēng)從窗縫鉆進(jìn)來,吹得燈影晃了晃。
他喝完最后一口湯,放下碗,忽然說:“宋甜?!?/p>
“嗯?”
“你要是走了......孤真的會死?!?/p>
她一愣。
他沒看她,只盯著空碗,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不是餓死。是......活不下去。”
她沒說話,只站起身,把空碗收走。
走到門口,她停了一下,回頭:“明天......我做白菜豆腐湯?!?/p>
他猛地抬頭。
她已經(jīng)走了,門輕輕合上。
夜里三更,燒火房的門被猛地推開。
胤礽沖進(jìn)來,發(fā)冠歪了,袍角沾泥,整個人像從風(fēng)里刮出來的。
他一把抱住正啃冷饃的宋甜,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別走......求你......你要是走了,孤又會回到那個......吃什么都像嚼蠟的地方?!?/p>
宋甜沒推開,也沒說話,只掰了半塊饃,塞進(jìn)他嘴里。
他嚼著,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她圍裙上,洇開一片深色。
“你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重要......”他哽著,“因為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人?!?/p>